三人一木,便如三叶无根的浮萍,在那片死寂的潭面上,漫无目的地漂着。
潭水寒意彻骨,仿佛要将人的魂魄一并冻结。
长时间的浸泡,早已将他们身上最后的一丝暖意,连带着求生的气力,一并榨得干干净净。
也不知究竟漂了多久,久到连月亮都躲进了云层,久到连星子都已然困倦。
天边,终于泛起了一抹惨淡的鱼肚白。
那不是希望的颜色,更像是为这片绝境,铺上了一层冰冷的缟素。
小乙的眼皮重若千钧,每一次眨眼,都像是一场生离死别。
他感觉到身前抵着的岑浩川,又一次无力地向下滑去,那具身体冰冷得如同顽石。
他咬碎了后槽牙,将腹中最后一口浊气压榨出来,化作一丝微不足道的气力,狠狠将岑浩川往那粗大的枯木上又顶了一下。
做完这个动作,他连大口喘气的力气都没有了。
天光,开始试探着刺破黑暗,却被这崖底的浓雾,搅得支离破碎。
周遭的一切,依旧是灰蒙蒙的一片,看不真切。
就在这死一般的静谧之中,一阵若有似无的声响,突兀地钻进了小乙的耳朵。
叮铃。叮铃。
那声音清脆,又带着一丝空灵,一下,又一下,仿佛并非来自人间,而是某个引魂的铃铛,在很有节奏地敲着。
是幻觉么?
是这潭水太冷,冻坏了脑子,连带着耳朵也开始骗人了?
小乙费力地转动着僵硬的脖颈,却恰好迎上了一道同样带着疑惑的目光。
是柳婉儿。
她的脸色,在晨光下白得像纸,嘴唇已然发紫,唯独那双眸子,依旧倔强地亮着。
两人无需言语,便已然知晓,那铃声,并非虚妄。
他们同时循着那铃声传来的方向,竭力望去。
浓雾深处,一抹微弱的火光,若隐若现。
那火光,不过豆大,仿佛随时都会被这漫天的水汽所吞噬。
可它却执拗地亮着,并且,正朝着他们的方向,缓缓而来。
是船!
这两个字,如同一道天雷,在小乙那片几近混沌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霎时间,一股不知从何而生的力气,从他的四肢百骸深处,疯狂地涌了上来。
那是濒死之人,回光返照般的最后挣扎。
“有……人……吗?”
他的嗓子,像是被砂纸磨过,干涩而嘶哑,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
“救……命……”
这一声,耗尽了他所有的气力,喊完之后,他的世界,便彻底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
再次睁开眼时,鼻尖萦绕的,不再是潭水的腥冷,而是一股干燥的、混着泥土与枯草的气息。
身下,是有些硌人的稻草,却带着一股令人心安的暖意。
小乙的眼珠子,迟滞地转了转。
这是一间简陋的茅屋,屋顶的缝隙里,还能看到外面灰白的天空。
他偏过头,一张同样惨白而清瘦的脸,就躺在他的身边。
岑浩川。
他也还活着。
这里,应该不是那阴曹地府。
小乙长长地松了口气,那口气息吐出胸膛,仿佛整个人都轻松很多。
他还活着。
这个念头,让他那颗几乎停摆的心,重新缓慢而有力地跳动起来。
他试着,缓缓地撑起自己的身子。
筋骨,如同生了锈的铁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揉了揉酸痛僵硬的脖子,下意识地想伸一个懒腰,将那份劫后余生的庆幸,舒展到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啊……”
一声压抑的闷哼,从他喉咙深处挤了出来。
一股尖锐的、蛮不讲理的剧痛,猛地从他的左臂炸开,如同一根银针,狠狠地刺入骨髓。
那股钻心之痛,瞬间让他额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小乙这才猛然想起,自己的这条胳膊,在坠崖时,被崖壁上的树枝狠狠地撞过一下。
屋内的动静,似乎惊动了外面的人。
那扇简陋的柴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一缕夹杂着山野寒气的光线,斜斜地照了进来,勾勒出一个苍老而硬朗的身影。
一个老者,逆着光,从屋外走了进来。
他身上穿着粗布衣服,面容如同被风霜雕刻过的山岩,沟壑纵横,一双眼睛,却分外明亮,带着一股山里人特有的沉静。
“小兄弟,你醒啦?”
老者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很温和。
“老伯……”
小乙挣扎着想要行礼,慌忙之间,又牵动了左臂的伤处。
“是你……救了我吗?”
胳膊上传来的剧痛,让他说话的声音,都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莫要乱动!”
老者几步上前,不由分说地按住了他的肩膀,那只手掌,布满了厚实的老茧,却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
“我看看!”
老者的目光,落在了他那条无力垂着的左臂上,只是轻轻捏了捏,眉头便皱了起来。
“骨折了。”
他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今天天气如何。
说罢,老者又扭头出了屋子。
不一会儿,他又回来了。
这一次,他的手里,多了两块边缘磨得光滑的模板,和几根不知从哪里撕下来的、还算干净的破布条。
他示意小乙坐好,一手托住小乙的伤臂,另一只手,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猛地一拉一正。
“唔!”
小乙只觉眼前一黑,险些又晕厥过去,牙齿死死咬住嘴唇,才没叫出声来。
老者却仿佛未见,手上的动作娴熟而迅速,将那两块木板一上一下夹住小乙的胳膊,再用布条一圈一圈,捆扎得结结实实。
那手法,比军中最好的郎中,还要利落几分。
“好了。”
老者打上最后一个结,拍了拍手,浑浊的眸子里,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年轻人,筋骨壮,养些时日,好得快!”
劫后余生,救命之恩,断臂之痛,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狠狠地冲击着小乙的心防。
他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噗通一声,就那么直挺挺地跪在了老者面前的稻草上。
“多谢老伯,救命之恩!”
“哎,快起来,快起来!使不得,使不得!”
老者显然没料到他有此一举,连忙上前,要将他搀扶起来。
老者搀扶着小乙,让他重新在草堆上坐好,这才将救人的经过,用那不疾不徐的语调,缓缓道来。
老人姓陆,是云州本地人,只是不喜城中喧闹,平日里都在这城外的山林里独居。
他以打猎为生,一次追逐猎物时,偶然在山壁下,发现了一条极为隐蔽的、可以通往这崖底深潭的崎岖小道。
自那以后,他便偶尔会顺着小道去潭里捕些鱼,换换口味。
今日天还未亮,他照例去潭边下网,却不想,竟看到一截巨大的枯木上,趴着三个半死不活的人。
“那……和我们一起的那位姑娘呢?”
小乙听完,心中大石落下一半,却又猛地想起那个在潭水中依旧眼神倔强的女子,急忙问道。
“她没事,是个命硬的姑娘。”
陆老三指了指隔壁的另一间茅屋。
“比你醒得早,只是……醒了之后,就一直躲在屋子里,不说话,也不出门,跟丢了魂儿似的。”
小乙闻言,心头一紧。
他随着老者,一起来到了柳婉儿所在的房间。
房门虚掩着。
他轻轻推开门,只见昏暗的房间里,柳婉儿正蜷缩在床榻的角落。
她长发散乱,披在肩头,将那张清丽的脸庞遮掩了大半,整个人,就像是一只受了惊吓,躲回巢穴里舔舐伤口的孤鸟,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凄惶。
听到门口的动静,她受惊般地抬起头。
当她的目光,穿过昏暗的光线,落在小乙的脸上时,那双原本空洞无神的眸子,仿佛在瞬间,被注入了神采。
一道光,就那么亮了起来。
下一刻,她一下子从床角站起,跌跌撞撞地扑到了小乙的身上,将头埋在他的胸口,压抑了许久的呜咽声,终于决堤而出。
那哭声,没有丝毫矫揉造作,只有劫后余生的恐惧,与找到依靠的委屈。
小乙整个人都懵了,一只好手悬在半空,不知是该落下,还是该推开。
他能感觉到,怀中的身躯,在剧烈地颤抖。
半晌,他才回过神来,僵硬地抬起那只完好的右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后背。
柳婉儿也渐渐缓过了神,似乎是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脸上一红,连忙退开两步,胡乱地用手背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又笨拙地整理了一下自己凌乱的头发。
她就那么站在小乙身前,一句话也没说。
可那双看向小乙的眼神里,昔日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已经悄然融化,化作了一汪春水,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情。
“你……没事吧?”
小乙看着她,轻声问道,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料到的温柔。
“嗯,我没事。”
柳婉儿摇了摇头,目光却落在了他被木板固定的左臂上,眼中闪过一丝心疼。
“你的手?”
“小伤,不碍事。”
小乙浑不在意地笑了笑,那笑容,在昏暗的茅屋里,竟显得有几分暖意。
柳婉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忽然,也学着小乙方才的模样,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这一跪,同样沉重。
小乙吃了一惊,赶忙用那只尚好的右手去扶她:“快起来!救我们的是这位老伯,要谢,也该谢他才是!”
柳婉儿顺着他的力道站起身,又转向门口的老者,盈盈一拜。
“多谢老伯,救命之恩!”
“哎哟,姑娘,快起来,快起来!都是苦命之人呐!”
老者也赶忙上前,和小乙一起,将她搀扶了起来。
“还不知恩公如何称呼?”柳婉儿问道。
“叫我陆老三就成,小老儿在这山里,没啥大名。”
“陆叔。”
小乙对着老者一抱拳,郑重道,“我叫小乙,是凉州城的解差。她叫柳婉儿。”
陆老三的目光,不经意间落在了柳婉儿那洁白脚踝上,依旧牢牢锁着的脚镣上。
那冰冷的铁器,与她柔弱的身姿,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老者浑浊的眼中,闪过一抹了然与怜悯,叹了口气。
“这么好的姑娘,可惜了,真是可惜了。”
一阵沉默。
小乙打破了这有些尴尬的寂静,他看了一眼自己醒来的那间屋子,沉声问道。
“老伯,那个人……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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