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背上的颠簸,持续了两个时辰。
小乙的身子,便也跟着僵了两个时辰。
他像一截被雷劈过的木头,直挺挺地坐在柳婉儿身后,不敢有丝毫动弹。
胸膛前那一片柔软温热,仿佛烙铁,将他的魂都烫穿了。
他不敢低头。
怕看见她那如白天鹅般优美的脖颈。
怕看见她那几缕被风吹乱的青丝,正轻轻搔刮着自己的胸口。
他只能抬头。
看着那片灰蒙蒙的天,像是要把天都望出一个窟窿。
可天上,什么也没有。
他只好闭上眼睛。
可一闭上眼,鼻尖那萦绕不散的兰草香气,便愈发清晰,愈发霸道。
像是无数只无形的小手,在他的心尖上挠。
痒。
麻。
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甜。
他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身前的柳婉儿,始终一言不发。
她坐得笔直,背脊绷成一道优美的弧线,看似平静,却透着一股疏离的紧绷。
她也在忍耐着什么吗?
小乙不敢想。
他怕自己再想下去,那颗跳得如同战鼓的心,会直接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队伍最前方的姜岩,偶尔会回头看一眼。
眼神复杂。
有惊奇,有不解,更多的,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过觉的……羡慕。
他身后的几名军士,更是目不斜视,学着校尉的样子,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可那不时投过来的眼神,早已出卖了他们心中的惊涛骇浪。
世家千金与少年解差。
同乘一骑。
这桩奇闻,怕是能在这西凉边关,说上十年。
终于,在小乙觉得自己的四肢百骸都快要散架的时候,远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片连绵的黑影。
那是一座军营。
依着山势,盘踞如龙。
无数的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像是一片黑色的森林。
一股肃杀之气,隔着老远,便扑面而来。
小乙的心,猛地一沉。
那旖旎的、不真实的梦境,被这股铁血煞气,瞬间冲刷得干干净净。
他记起来了。
自己是个解差。
是个押送犯人的解差。
马蹄声渐近,营门口的景象也愈发清晰。
两排持戟的士兵,身形笔挺如枪,眼神冷冽如刀。
他们身上的甲胄,在阴沉的天光下,泛着森冷的光。
只是站在那里,便有一股千军万马的气势。
“何人!”
一声暴喝,如同平地惊雷。
拦路的士兵,长戟交叉,锋刃对准了马头。
姜岩催马上前,一个轻巧的翻身下马:“神武营校尉姜岩,有要事求见大将军!”
守门士兵见是姜校尉,丝毫不敢怠慢,其中一人转身,飞快地跑向营内通报。
另一人则沉声道:“军营重地,所有人下马!”
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威严。
这就是西凉军的军纪。
姜岩亲自将柳婉儿和小乙的马匹拦下。
小乙由于一只手不方便,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马背上滚了下来。
双脚落地的瞬间,他只觉得一阵虚浮,险些站立不稳。
柳婉儿的动作,却依旧轻盈。
她落地无声,只是脸色,似乎比方才更白了几分。
姜岩带着二人,徒步走入军营。
一入营中,那股肃杀之气便愈发浓烈。
四处都是巡逻的兵士,步履整齐,目不斜视。
空气中,混杂着铁锈、汗水和马粪的味道。
这里,是一个男人的世界。
一个用钢铁和纪律铸就的世界。
小乙走在其中,只觉得自己像是一只误入狼群的兔子。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手心里全是冷汗。
穿过层层营帐,他们最终来到了一座最为高大的主帐之前。
帐门外,立着两名亲卫,气势比营门口的士兵,更加凌厉。
“姜校尉求见!”
守卫朝着帐内,沉声通报。
几乎是话音刚落,帐中便传来一个浑厚如钟的声音。
“进来!”
姜岩掀开厚重的门帘,侧身示意。
柳婉儿深吸一口气,率先走了进去。
小乙犹豫了一瞬,也硬着头皮跟了进去。
帐内,空间极大。
一张巨大的沙盘摆在正中,上面插满了各色小旗。
墙上挂着一张西凉全境的舆图,旁边是一副擦得锃亮的明光铠,以及一柄悬挂在武器架上的狰狞长刀。
刀鞘古朴,却掩不住那股仿佛要破鞘而出的杀气。
一名身着便服,却依旧显得魁梧如山的中年男子,正背对着他们,研究着沙盘。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来。
那是一张饱经风霜的脸。
两道浓眉,不怒自威。
一双虎目,锐利如鹰。
只是看到他,小乙便觉得呼吸一窒。
这便是西凉大将军,徐德昌。
然而,当徐德昌的目光,落在柳婉儿身上时,那满身的铁血煞气,竟如冬雪遇暖阳般,瞬间消融。
他那张古板的面容上,竟硬生生挤出了一副慈祥的表情。
“好侄女。”
他的声音,依旧浑厚,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让你受苦了。”
他几步上前,一把拉过柳婉儿的胳膊,浑然不顾男女之嫌。
那双审视过千军万马的眼睛,此刻,却仔仔细细地,在她身上上下端详着。
“快让伯伯看看,没受伤吧?”
那神情,俨然一副心疼自家闺女的老父亲模样。
“见过徐伯伯!”
柳婉儿的声音,带着哭腔。
下一刻,她双膝一软,噗通一声,直直地跪在了坚硬的地面上。
压抑了数日的恐惧、悲伤、委屈,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她伏在地上,放声大哭。
哭声凄厉,闻者伤心。
再也不用假装坚强,再也不用故作镇定。
在这里,她只是那个失去了父亲,失去了家人的柳婉儿。
“你这孩子,这是干什么!”
徐德昌大惊失色,连忙俯身,用一双粗糙的大手,强行将她拉了起来。
他笨拙地将她搂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像是在安抚一头受伤的小兽。
帐内的姜岩,默默地低下头。
小乙更是看得目瞪口呆,心中翻江倒海。
他从未想过,那个在路上冷静、果决,甚至有些强势的柳小姐,竟也有如此脆弱的一面。
片刻之后,柳婉儿的哭声渐歇。
她从徐德昌的怀里直起身子,用衣袖胡乱地擦了擦眼角的泪痕。
那张梨花带雨的脸,更显得楚楚可怜。
“徐伯伯,爹爹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哥哥如今,又下落不明。”
“而我……我现在,也已经是朝廷钦犯,是带罪之身……”
她的话,说得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你爹的事,我已经知道了。”
没等柳婉儿说完,徐德昌便沉声打断了她。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浓烈的悲痛与杀意。
“现如今,你到了我这里,就没人敢再欺负你!”
这句话,他说得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仿佛一道坚不可摧的城墙,挡在了柳婉儿身前。
“先暂且委屈你在我军帐中歇息几天。”
“等风头过去,我再给你在西凉城里,寻一处安稳的宅子,一切,从长计议。”
叔侄二人,旁若无人地聊了半晌。
直到帐内的气氛稍微缓和,徐德昌才像是刚刚想起来一样,目光扫向了帐内站着的另外两人。
“姜岩。”
“末将在!”
“这几日辛苦你了,先下去休息吧。”
“是!”
姜岩抱拳一礼,没有丝毫拖泥带水,转身退出了大帐。
帐内,便只剩下了徐德昌、柳婉儿,以及那个局促不安的少年。
徐德昌的目光,落在了小乙身上。
那慈祥温和的神色,瞬间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审视,是探究,是鹰隼锁定猎物般的锐利。
小乙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压力当头罩下,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是他,救了你?”
徐德昌没有问小乙,而是看向了柳婉儿。
柳婉儿立刻点头,语气恳切。
“正是这位小乙哥,一路上舍命护我周全。”
“还请徐伯伯,看在侄女的面上,不要为难他。”
徐德昌的目光,在小乙身上停留了许久。
那目光,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小乙强撑着,与他对视,后背却早已被冷汗浸湿。
良久,徐德昌才缓缓开口。
“来人!”
“把那几个衙差带过来!”
不多时,李四几人,便被两名士兵连拉带拽地拖进了大帐。
这几日,他们一直被罚跪在帐外,风吹日晒,水米未进。
此刻,早已被折磨得不成人样。
一个个衣衫褴褛,面如死灰,浑身散发着一股馊味。
被拖进来时,连给大将军磕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像几条死狗一样,趴跪在地上,吊着那最后一口气,等着那砍头的刀落下。
“李四叔!”
小乙看到他们这副惨状,忍不住惊呼出声。
这一声,仿佛一道惊天霹雳,狠狠地砸在了李四几人的脑门上。
又好像一盆冰冷的凉水,从头顶浇下。
那几个原本已经快要昏死过去的人,竟像是回光返照一般,猛地一个激灵。
他们艰难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满是难以置信。
“小……小乙?”
李四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你……你你……你没死啊?!”
确认了眼前之人并非鬼魂,李四等人先是一愣,随即,便爆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哀嚎。
“小乙啊!我的好小乙啊!”
“你可算回来了!”
那哭声,也不知是喜是悲,是庆幸自己得救,还是感叹这几日的非人折磨。
一时间,整个大帐,都充斥着他们哭爹喊娘的噪音。
徐德昌眉头一皱,眼中闪过一丝厌恶。
他没有理会那几人,只是看着柳婉儿,继续问道:
“一路上,这些人可有哪个欺负过你?”
柳婉儿看了一眼地上那几个可怜虫,摇了摇头。
“回徐伯伯,一路上,这几位差人对我还算客气,并未有过欺辱。”
“尤其是小乙哥,他还曾在驿站……”
说到这里,柳婉儿的话,忽然顿住了。
她的脸颊,飞上了一抹不自然的红晕,眼神也有些躲闪。
徐德昌何等人物,立刻察觉到了异样。
“在驿站怎么了?”
他追问道。
“没……没什么……”
柳婉儿支吾着,似乎不知该如何解释。
那种事情,对一个女儿家来说,终究是不光彩的。
她索性避开了这个话题,恳求道:
“徐伯伯,总之,小乙哥救过我两次性命,请您,一定要善待于他!”
徐德昌深深地看了柳婉儿一眼,又看了看旁边那个一脸尴尬的小乙,心中已然有了计较。
他不再追问,转而将目光投向了地上那几个还在抽噎的衙差。
眼神,再次变得冰冷。
“看在小乙救了婉儿的份上。”
“也看在婉儿替你们求情的份上。”
“我,就暂且饶了你们的狗命。”
李四等人闻言,哭声戛然而止,忙不迭地磕头。
“谢大将军!谢大将军不杀之恩!”
“明日,让你等在此休息一天。”
徐德昌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
“后天一早,给我滚蛋!”
“是!是!我们滚!我们马上滚!”
李四等人如蒙大赦,千恩万谢地,爬着退出了大帐。
小乙见状,也躬身一礼,准备随着他们一起出去。
“小兄弟,请留步!”
徐德昌的声音,却突然在身后响起。
小乙的脚步,猛地一顿。
小兄弟?
他是在叫自己?
他有些茫然地回过头。
只见徐德昌挥了挥手。
“来人!”
帐外立刻走进两名亲卫,拱手行礼:“在!”
“带这位小兄弟去后面的营帐休息。”
徐德昌的语气,竟是前所未有的和善。
“好生伺候,不得有误!”
“是!”
两名亲卫看向小乙的眼神,瞬间充满了敬畏。
徐德昌这才重新看向小乙,脸上甚至带上了一丝笑意。
“小兄弟,你对婉儿的救命之恩,我徐德昌,记下了!”
“今日,你且好好休息。”
“明日,我亲自陪你吃酒!”
小乙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谢过徐德昌,便浑浑噩噩地,跟着那两名亲卫,转身离去。
直到走出了大帐,被晚风一吹,他才稍微清醒了一些。
他回头望了一眼那灯火通明的主帐。
只觉得这一切,比在马背上闻到的那缕幽香,还要来得更加不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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