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三人一筹莫展之际,小乙那双沉寂的眸子里,忽地亮起一抹精光。
他像是于万千乱麻之中,寻到了那一线之头。
轻轻一拍额头,动作不大,却仿佛敲响了一记暮鼓晨钟。
“或许,有一法可试。”
他声音不高,却如同一颗石子投入赵衡那潭死水般的心湖。
赵衡抬起眼,目光中映出小乙那张年轻却笃定至极的脸。
曾几何时,他只当这个侄儿是个在底层挣扎的蝼蚁,空有皇家血统,却无改天换地的手段。
可如今,这年轻人身上透出的那股子沉稳与锋芒,竟让他这见惯了风浪之人也有些看不真切。
不屑早已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死灰复燃的惊疑。
“你……当真有法子?”
赵衡的声音有些干涩,像是在无边黑暗中跋涉了太久,终于望见天边亮起的一丝鱼肚白,既渴望,又怕是幻觉。
“叔,此事,还需侄儿在心中反复推敲,如那工匠雕琢璞玉,不敢有丝毫差池。”
“待我将所有关隘都想通透,将所有棋子都摆在它该在的位置上,再与您细说。”
“或许,真能为叔博得那一线生机。”
“嘿,你这小子。”赵衡闻言,哭笑不得,“与你自家叔父,也要藏着掖着?”
“非是侄儿要留一手。”小乙微微一笑,那笑意却不达眼底,带着几分运筹帷幄的冷静,“只是此计凶险,如在悬崖峭壁上走线,希望渺茫,不过一丝而已。”
“侄儿怕说早了,只是空欢喜一场,惹叔父笑话。”
“倒不如等我将这空中楼阁的地基打牢了,再请叔父登楼一观。”
“好。”赵衡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那叔父便等着,看你如何为我搭起这座楼。”
“叔,老萧,夜已深了,也该歇息了。”小乙话锋一转,敛去了那份锐气。
“明日还要赶路,养足精神才是正理。”
老萧始终沉默着,此刻闻言,只是对着二人深深一躬。
那腰弯下去,是对赵衡的忠,也是对小乙此刻展露出的手段的心生敬畏。
他悄然退出门外,脚步轻得像一片落叶。
小乙起身,将门扉轻轻阖上,落了栓。
屋外的风声与虫鸣,便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他转身,与赵衡一同躺在那张不算宽敞的床上。
二人各自占据一侧,背对着背,如同一张弓的两端。
谁都没有睡去。
这间小小的客房,在这寂静的深夜里,仿佛成了一座巨大的棋盘。
赵衡的脑海里,一遍遍地闪过这个侄儿的过往。
那个在衙门里谨小慎微的小差役,是如何在自己不知道的岁月里,磨砺成了一把不出鞘则已,一出鞘便要惊天的利刃?
而小乙,他的心则是一片更为广阔的战场。
他的神思都在想着如何实施他那惊天的计划,着每一个环节,每一个变数,都在他心中反复盘算。
一步错,便是万劫不复。
他不能错,也错不起。
次日天光微亮,晨曦透过窗纸,洒下斑驳的光影。
四人默然用过朝食,几张烙饼,一碗稀粥。
车轮再次吱呀转动,碾过尘土飞扬的官道。
车厢内的气氛,却比昨日更加沉凝。
王刚坐在车辕上,只觉得浑身不自在。
他是个粗人,心思不细,却也能感觉到那股子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
往日里小乙哥总会与他说笑几句,今日这三人,却像是三尊庙里的神像,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周身都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寒气。
王刚纳闷得紧,却又不敢多问。
他只好从随手揪了根杂草,百无聊赖地衔在嘴里,将目光投向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致。
马车就这般在沉寂中行了几日。
空气中的燥热,渐渐被北地特有的干冷所取代。
北仓,近了。
这日午后,远方的地平线上,终于出现了一座小镇的轮廓。
那镇子不大,透着一股子被世事遗忘的萧索。
几人终于抵达了这座小镇。
王刚以为会马不停蹄地穿镇而过,直奔最终的目的地。
可小乙却让老萧驱车停在了一家小酒馆的门前。
那酒馆的招牌,被风雨侵蚀得字迹都快模糊了。
“小乙哥。”王刚忍不住开口,“咱们还是先赶路吧,此地离那采石场还有好一段路,抓紧些,天黑前兴许能到。”
小乙却从车上跳了下来,掸了掸衣袍上的灰尘。
“不急。”
他的声音很淡,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
“那鸟不拉屎的采石场,能有什么好酒好肉填肚子?”
“咱们先在此处吃饱喝足,再走不迟。”
说罢,小乙便示意众人下车。
他径直走到柜台前,也不多话,只从怀中摸出一锭雪亮的银子,轻轻放在那油腻的桌面上。
银子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闷响,让那昏昏欲睡的酒馆老板一个激灵。
“好酒好菜,尽管上来。”
“再把后院那间最清静的屋子腾出来,让我们歇歇脚。”
“天黑之后我们就走,耽误不了掌柜的你做晚上的生意。”
酒馆老板一双眼睛都直了,死死盯着那锭至少十两的银子,嘴巴乐得几乎要咧到耳根。
他这小破店,平日里只那些官差光顾,何曾见过这般阔绰的客人。
这哪里是过客,分明是天上掉下来的财神爷。
“再给我们备上几坛子好酒,切十斤熟牛肉,用油纸包好,临走前给我装上车。”小乙又补充道。
“好嘞!差爷您就瞧好吧!”老板点头哈腰,声音都透着谄媚。
小乙不再理他,转身对老萧吩咐道:“老萧,把拉车的马解下来,备好鞍,我出去一趟。”
此言一出,其余三人都愣住了。
赵衡与老萧对视一眼,心中雪亮。
那张谋划已久的大网,终于要撒开了。
小乙这是要去见那个最关键的人物,落下那颗最重要的棋子。
唯有王刚,满心疑惑,云里雾里。
但他对小乙有种近乎盲目的信任,纵有万般不解,也只是用力点了点头。
“放心吧,小乙哥,这里有我们。”
小乙不再多言,翻身上马。
他双腿一夹马腹,那匹养足了精神的健马便如离弦之箭般窜了出去,在狭长的巷道中带起一阵烟尘。
一路狂奔,尘土如龙。
小乙的眼神,冷冽如冰,又灼热如火。
很快,一座气势恢宏的军营便出现在视野的尽头。
营门前旗枪如林,黑底金字的“抚远”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透着一股铁血肃杀之气。
没错,正是那大名鼎鼎的抚远军营。
小乙在营门前十丈处勒马,翻身而下,动作行云流水。
他从怀中,极为郑重地掏出了一枚令牌,正是大将军徐德昌亲赐的神武令。
“烦请军爷通报陈将军。”小乙对着守门的兵士一拱手,声音沉稳,“就说故人小乙,有天大的要事求见。”
守门的兵士本是一脸警惕,可见到那枚神武令的瞬间,脸色骤变。
那令牌他们或许不认得,但令牌上那股独一无二的威严与气势,却让他们不敢有丝毫怠慢。
其中一人不敢多问,立刻转身,朝着军营深处狂奔而去。
不多时,便听得营帐深处传来一阵急促的呼喊,由远及近。
“大将军有请!大-将-军-有-请!”
小乙在那传令兵的引领下,穿过层层岗哨,走过一排排森然的营帐。
最终,他来到了一座最为雄伟的中军大帐前。
掀开厚重的门帘,小乙再次见到了那位身着便服,却依旧威势内敛的儒雅将军。
陈天明正坐在案后看着一卷兵书,见他进来,抬起头,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
“你小子,怎么有空跑到我这鸟不生蛋的地方来?是特意来看我的吗?”
“小乙,见过大将军。”
小乙躬身行礼。
“小乙此次前来,非为私事,实有万分重要之事,欲与大将军一人相商。”
他抬起头,目光直视着陈天明。
“还请大将军,屏退左右。”
他的话语,斩钉截铁,没有半分回旋的余地。
陈天明脸上的笑意微微收敛。
他从眼前这个年轻人的眼中,看到了一种名为“决绝”的东西。
此事,怕是不简单。
他心中虽有些蹊跷,却还是挥了挥手。
帐内的亲兵与侍从,无声地躬身退下,并将帐帘严严实实地合拢。
偌大的中军大帐,只剩下呼呼的风声,以及二人轻不可闻的呼吸声。
“说吧。”陈天明身体微微前倾,十指交叉放在桌案上,“到底有何要事,值得你这般郑重其事?”
话音刚落。
小乙双膝一软,“噗通”一声,竟直挺挺地跪在了陈天明的面前。
这一下,出乎了陈天明的意料。
“你这是何意?”他的眉头紧紧皱起。
“大将军。”小乙抬起头,目光灼灼,声音却压得极低,仿佛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小乙接下来要说之事,字字句句,都可能干系着一项滔天大罪。”
“若有冒犯之处,还请大将军念在小乙一片赤诚,先行原谅。”
“滔天大罪?”
陈天明闻言,反倒是不以为意地轻笑了一声。
他靠回椅背,神态颇为轻松。
“你一个小小的差役,能犯下什么滔天大罪?”
“怎么,杀人了?还是放火了?”
在他眼中,这天下间能称得上“滔天”二字的罪过,寥寥无几,又岂是眼前这个年轻人所能触碰的?
小乙没有起身,依旧跪得笔直。
他迎着陈天明那略带不屑的目光,一字一顿地,吐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名字。
“大将军,可曾听说过,‘神机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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