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北仓。
小乙那颗悬在嗓子眼的心,才算沉回了肚子里。
在镇外那座孤零零的小酒馆,与那个同样孤零零的老萧汇合。
之后,再无片刻停歇。
马蹄如雷,车轮滚滚,直奔凉州。
来时路,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只觉天地辽阔,尚有几分闲情逸致。
归时途,山是阻碍,水是险途,恨不得生出双翼,一步踏回凉州城。
王刚坐在车中,一张苦瓜脸。
他想不明白。
为何来时那般从容,回去的路却像是被谁在身后抽着鞭子。
小乙不说。
他只是闭着眼,靠在颠簸的车厢里,眉心紧锁。
他此刻只想一头扎进自家的被窝里。
然后,死死睡上三天三夜,天塌下来也不管。
这一趟北仓之行,说是九死一生都轻了。
那是真真切切在鬼门关的门槛上,来来回回走了不知多少遭。
心神早已磨成了最细的粉末,风一吹就散了。
终于。
当那熟悉的凉州城墙轮廓,在傍晚的血色残阳中渐渐清晰。
三人才算松下了一口气。
小乙先是将王刚送回了家。
临走前,只嘱咐了一句,让他好生歇上三日,再去衙门点卯应差。
王刚点头如捣蒜。
随后,小乙又与老萧寻了街边一家还冒着热气的铺子。
一人一碗滚烫的面条下肚,那股子暖意顺着喉咙滑进胃里,才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
吃完面,两人分道扬镳。
老萧要去还那辆租来的马车,身影很快消失在暮色渐浓的巷口。
小乙独自一人,提着那只空荡荡的行囊,推开了自家小院的门。
吱呀一声,满院寂寥。
他甚至懒得去点灯。
径直走进卧房,将行囊随手一扔,整个人便如一截朽木,直挺挺地砸进了被子里。
许久未归,被褥里渗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阴冷潮气。
小乙却浑然不觉。
他只是扯过被子,将脑袋严严实实地蒙住。
下一刻,轻微的鼾声便响了起来。
他太累了。
这般年纪,本该是经史子集、风花雪月的时候。
可他肩上扛着的,心里压着的,却是些普通人想一想都会睡不着觉的事情。
太过不易。
第二天,日上三竿,日头偏西。
小乙没有醒。
他似乎真的要用一场昏天黑地的沉睡,来偿还这趟行程所欠下的所有惊恐与疲惫。
又过了一日。
天色临近傍晚,夕阳的余晖给小院镀上了一层慵懒的金边。
院中,忽然响起了乒乒乓乓的声响。
卧房内,小乙终于动了。
他长长地伸了个懒腰,骨节发出一连串噼啪的脆响,仿佛一具生锈的铁器被重新上好了油。
身体僵硬得不像是自己的。
他晃晃悠悠地下了床,推门来到院中。
便看见老萧。
那个沉默寡言的男人,正赤着上身,一板一眼地在院中劈柴。
斧落,木开。
干脆利落。
老萧看见小乙出来,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可就在小乙打着哈欠,还未完全清醒的刹那。
老萧动了。
他手中的劈柴斧不知何时已换成了一根随手捡来的枯树枝。
没有半句废话。
那根树枝带着一股破风的尖啸,毒蛇出洞一般,直直刺向小乙的面门。
小乙的瞳孔骤然一缩。
身体的本能快过了混沌的思绪。
闪。
转。
腾。
挪。
院中尘土飞扬,两道身影倏分倏合。
数十个回合之后。
伴随着一声闷哼,小乙终究还是被老萧一记刁钻的横扫,结结实实地打翻在地。
他躺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浑身酸痛。
老萧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平静无波。
“小子,出去了这些日子,这一身吃饭的本事,就荒废成这样了?”
小乙龇牙咧嘴地撑起身子。
“老萧,讲不讲道理,我才刚睡醒好吧?”
话音未落。
那不争气的肚子,咕咕地叫了起来,声音在寂静的院中格外响亮。
小乙有些脸红。
“我都饿了两天了。”
老萧这才收回目光,低下头,继续劈他的柴。
“屋里有饭。”
声音依旧是那般冷硬。
小乙狼吞虎咽地吃完了饭。
那是一锅早就温在灶上的肉粥,入口即化,暖心暖胃。
吃饱喝足,他搬了条小凳,坐在院中,静静地看着老萧劈柴。
斧头起落之间,自有种沉稳的韵律。
小乙的思绪,却已飘回了前些时日所经历的种种。
北仓的雪,采石场的风,陈天明的眼神,还有那些刀光剑影。
一幕一幕,恍如昨日的一场醒不来的梦魇。
那位从未谋面的叔叔,托人带话,让他回来之后,什么也别做,什么也别说。
就当是出了一趟寻常的差事,平安归来便好。
像一只受了惊的兔子,要赶紧钻回自己的洞里,把外面的风雨都忘掉。
可小乙却不想这样。
兔子,是活不久的。
他看着老萧斧下应声而裂的木柴,眼神渐渐变得锐利起来。
他忽然站起身。
“老萧,我出去一趟。”
没一会儿功夫。
小乙的身影再次出现在巷口。
只是手里,多了两坛封着红布的好酒,还提着一包用油纸裹好的糕饼。
他来到一座宅院门口。
门外已经点起了两盏灯笼,昏黄的光晕,照得门楣上的两个字有些模糊。
想来,主人家应该在。
咚。
咚。
咚。
小乙抬手,叩响了院门。
片刻之后,门内传来脚步声,门被拉开一道缝。
来人见到门外的小乙,脸上满是惊讶。
“小乙?”
“你怎么来了?”
小乙举了举手中的东西,脸上堆起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
“王叔,我来看看您啊!”
开门的,正是凉州府衙的王进举,王押司。
王进举将小乙让进屋内,眼神里带着几分审视。
他亲自给小乙倒了一碗热茶,推到他面前。
说来也怪,这王押司在凉州城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宅子里却冷冷清清,这么多年一直是独居,连个洒扫的下人都没有。
“你小子,什么时候回来的?”
王进举抿了口茶,慢悠悠地问道。
“怎么也没见你去衙门里交差?”
“王叔,前儿傍晚回来的。”
小乙双手捧着茶碗,姿态放得很低。
“实在是太累了,回家倒头就睡,一直睡到今天傍晚。”
“这不,刚爬起来,寻思着天色晚了,也不好去衙门叨扰。”
“可心里惦记您,这不第一时间就想来看看您老人家。”
王进举闻言,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只是那笑意并未抵达眼底。
“行啊,些许日子不见,看着倒像是成熟多了。”
“多谢王叔夸奖。”
小乙谦卑地笑了笑。
“小乙不过是见得多了,跟着身边的人,有样学样罢了。”
王进举的目光落在了桌上的酒和糕饼上。
“你看你,来就来,还买这么贵的东西。”
“就你那点微末俸禄,自己够用吗?”
“叔,我这不是寻常的拜访。”
小乙放下茶碗,身子微微前倾。
“我这是来特意感谢您的啊。”
“哦?”
王进举挑了挑眉毛,来了些兴趣。
“又谢我什么啊?”
“谢您给了我这么好的差事啊!”
小乙一脸的真诚。
王进举脸上的笑意更浓了,带着一丝了然的戏谑。
“哦?这么说,这趟出去,油水捞得不少啊?”
小乙闻言,脸上的笑容瞬间垮了下去,换上了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
“咳,王叔,您可别提了。”
“这趟出门,别说油水了,连一个铜板的赏钱都没见着。”
“额……”
王进举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本以为这小子是得了好处,前来道谢,没想到竟是这么个结果。
一时间,他竟有些不好意思,正觉得语塞。
小乙却又打断了他。
“不过王叔,您是不知道,我这趟虽没捞着钱,却得了样天大的宝贝!”
他的脸上,又重新焕发了光彩,带着几分神秘。
“哦?什么宝贝?”
王进举的好奇心又被勾了起来。
只见小乙在怀中一通摸索。
随即,他掏出了一枚长方形的木质腰牌。
那腰牌在灯火下泛着温润的光泽,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小乙将它捏在指间,在王进举面前轻轻晃了晃。
此物,正是那枚抚远军的将军令牌。
王进举眯着眼打量着。
他并不识得军中之物,只当是什么有些来头的古董木雕,或是某家大户传下来的信物。
虽觉不凡,却也并未太过在意。
“王叔,您可识得此物?”
小乙笑着问道。
王进举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端起官场前辈的架子,笑呵呵地教训道:
“既是得了宝物,就自个儿好生收着。”
“好东西嘛,将来留着给你娶媳妇儿用,还能传给你的子孙后代。”
话里话外,还是把这当成了一个值钱的古董玩意儿。
可是。
当小乙将那枚令牌,不急不缓地递到他面前的桌上时。
王进举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了令牌的正面。
当他看清了上面用阳刻手法雕出的那两个古朴大字时。
抚远。
王进举的瞳孔,在一瞬间缩成了针尖大小。
他整个人像是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中,身体猛地一颤,端着的茶碗脱手而出,若非他反应快用另一只手接住,恐怕就要摔个粉碎。
饶是如此,他还是吓得屁股一滑,差点就从椅子上滚下来。
“这……”
他的嘴唇开始哆嗦。
“这是……?”
小乙看着他这副模样,脸上的笑容变得灿烂起来,甚至带着一丝少年人的得意。
“哈哈,王叔,好眼力!”
“这是抚远军主帅,陈天明大将军,亲手赏我的!”
“抚远军的将军令牌!”
陈……陈天明大将军?
将军令牌?
这几个字,每一个都像是一柄千斤重锤,狠狠砸在王进举的心口上。
砸得他头晕眼花,气血翻涌。
“这,这……”
“你,你小子……”
王进举伸出一根手指,颤巍巍地指着小乙,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他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掐住了。
小乙却像是没看到他失魂落魄的样子,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王叔,您还记得吧,之前那次押送犯人去西凉。”
“您应该也听说了,机缘巧合之下,我救下了那个叫柳婉儿的女犯。”
“后来,也是因为此事,得了神武军徐德昌大将军的赏识,赐给我一枚神武令。”
王进举的神情,在听到徐德昌这个熟悉的名字时,才算稍稍稳定了一些。
是了,这小子是走了天大的狗屎运,攀上了徐将军那边的关系。
可这跟抚远军,跟那位杀神陈天明,又有什么关系?
“不过,上次回来,有一件事我未曾和任何人说过。”
小乙压低了声音。
“哦?何事?”
王进举下意识地追问,身子也不由自主地向前倾了倾。
“上次从西凉回来,我并没有和李四叔他们一道。”
“而是自己,悄悄去了一趟北仓镇。”
“那伙在路上劫囚的匪人,曾托我将一块玉佩送往北仓采石场,说那里有人,知道我的身世。”
“于是,我便壮着胆子,持着徐德昌将军的亲笔手书,去了采石场,见到了那个自称知道我身世的人。”
“去了之后才知道,那人,曾是我父亲当年的马夫。”
“后来我家遭了难,他便投了别家做下人。”
“再后来,他的新东家犯了事,他也受了牵连,被判了刑,发配到了北仓的采石场,一待就是许多年。”
“我见那老人家实在可怜,便一时冲动,自作主张,拿着徐将军给的令牌,去求见了驻扎在北仓的抚远军主帅,陈天明大将军,想求他将那名老仆好生照顾一番。”
小乙说到这里,顿了顿,端起茶碗喝了一口。
王进举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
拿着徐德昌的令牌,去见陈天明?
亏这小子想得出来。
“哪知道,那位陈将军,非但没有怪罪我,反而对我十分喜爱。”
“他还说,说我长得,像他家中一个许久未见的子侄。”
“所以,这趟再去北仓,我想着,理应再去探望一下陈将军他老人家。”
“没想到,陈将军见到我去看他,竟然非常高兴,那样子,就好像是离家多年的亲人回来了一般。”
“也许是常年领兵在外,身边没什么亲人,格外孤单的缘故吧。”
“陈将军就让我以后若是有空,便常去北仓看看他。”
“于是,便赐下了这枚令牌。”
“说让我以后持此令,可以随时随地,无需通报,直接去他的中军大帐见他。”
小乙说完,脸上终于露出了一抹藏不住的,得意洋洋的笑容。
而王进举。
他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面如死灰。
小乙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道天雷,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响。
他听着,只觉得五雷轰顶,四肢百骸都变得冰冷麻木。
他看着眼前这个脸上还带着几分稚气的年轻人。
那张熟悉的脸,此刻却仿佛变得无比陌生。
陌生得让他感到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恐惧。
眼前这个年轻人,还是那个在衙门里谨小慎微,领着微薄俸禄,需要自己提携的半大孩子吗?
不。
不是了。
他仿佛变成了一座深不见底的幽潭。
而自己,就站在这幽潭的边缘,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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