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光阴像是被凉州的风沙黏住了,走得极慢。
府衙里的同僚们,像是躲避瘟神一般,再没人愿意与小乙搭伙去街面上逛荡。
小乙也乐得清静,索性便终日枯坐于衙门后院。
他从怀中摸出那几卷书册,摊在腿上。
一看,便是一整个天光。
日头东升,西斜,再东升。
他就这么坐着,仿佛要将自己坐成一尊庙里的石像。
这天午后,日头毒辣,蝉鸣也显得有气无力。
张武差人将小乙叫了过去。
他那间屋子,总比别处要油腻几分。
“小乙啊。”
张武的声音拖着长长的尾音,像是唱戏的腔调。
“上次你求五哥办的事,有眉目了。”
他从一堆文书中,慢悠悠地抽出那一纸公文。
“喏,下来了。”
张武将公文递过来,脸上的肥肉堆起一抹得意的笑。
那笑意里,满是施舍。
他特意在话里,用了一个“求”字。
这便是一桩人情。
一桩他张武卖给小乙的天大的人情。
至于他自己从中得了多少油水,那便是不足为外人道的本事了。
他已经想好了,待这姓乙的小子一走,自己该如何与那些同僚分说。
“瞧见没,什么狗屁的神武大将军,什么抚远大将军。”
“到了我这凉州府衙,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
“老子不吃他们那一套虚头巴脑的。”
“谁把老子伺候舒坦了,谁就能得个好差事。”
“不然,就跟有些人一样,去办那些没有油水的苦差!”
“这府衙里,差事怎么分,还不是我张武一句话的事!”
这些藏在心底深处的念头,几乎要从张武的眼睛里溢出来。
小乙的眸子清澈如洗,将这一切都照得一清二楚。
他只是没有说破。
他不屑与之计较。
“多谢五哥。”
小乙接过公文,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那我明日便启程。”
“哎,路上小心啊!”
张武挥了挥手,看似不舍,实则心里乐开了花。
小乙转身离去,背影挺直如枪。
回到院中,那股子油腻气才仿佛散去。
他将腿上的书册一一收起,动作轻缓,如同在收敛一柄柄锋刃。
他冲着院门方向喊了一声。
“王刚,走吧!”
王刚从门房里探出脑袋,一路小跑过来。
“小乙哥,去哪啊?”
“回去收拾东西。”
小乙的目光望向天边,那里是西凉的方向。
“明日一早,我们去西凉。”
“是,小乙哥!”
王刚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只有全然的信服。
翌日。
天色尚是鱼肚白,一层薄薄的青灰色。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便停在了凉州大牢的门前。
赶车的,依旧是那个身形枯槁,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散的老萧。
王刚早已等在了那里,怀里揣着几个纸包。
他看见马车,眼睛一亮,快步迎了上来。
“小乙哥!”
他将一个尚自温热的油饼递了过去。
目光一转,瞧见了车辕上沉默如石的老萧。
王刚微微一怔,也给老萧递过去一张饼子。
而后,他凑到小乙身边,压低了嗓门,气息里带着油饼的香气。
“小乙哥,今儿个怎么让萧大爷一起来了?”
“上次不都是在城外碰头么?这要是被人瞧见了……”
小乙接过油饼,咬了一口,面皮酥脆,葱香扑鼻。
他淡淡地瞥了王刚一眼,反问道:
“我还怕人瞧见?”
王刚被问得一愣。
“有你这张嘴在府衙里替我宣扬,如今这凉州城,上至官吏,下至走卒,还有谁不知道我小乙押送犯人,是要雇马车的?”
小乙的话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王刚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像是被火烧着。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手不自觉地摸向了后脑勺。
“反正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也听说了。”
小乙将最后一口油饼咽下。
“索性,便不用再藏着掖着了。”
说罢,他与王刚二人,冲着门口昏昏欲睡的狱卒拱了拱手,算是打过招呼。
那狱卒抬了抬眼皮,便又垂了下去。
二人一前一后,走进了那座吞噬天光的阴森大牢。
牢内阴冷潮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霉味与绝望混合的恶臭。
这一次,小乙的脚步没有丝毫停留。
关于老李叔的那些事,那些疑团,像是一块沉甸甸的铁,坠在他心湖的深处。
他知道,根子不在这里。
来日方长,他总会找到机会,将这潭深水彻底搅个天翻地覆。
核对文书,验明正身。
一道道程序,冰冷而刻板。
小乙和王刚押着那个犯人,走出了牢门。
阳光重新落在身上,王刚却觉得比牢里更冷。
他看着那犯人被小乙亲自押上了马车,又是一头的雾水。
怎么回事?
小乙哥上次送犯人,上了车不都第一时间解开镣铐,给口水喝么?
今天这是怎么了?
他看向那个犯人。
犯人名叫史浩。
年岁约莫四十出头。
一身囚服早已污秽不堪,却遮不住那一身壮硕的腱子肉。
那身板,像是用铁水浇筑出来的,魁梧得惊人。
一看,便知是平日里滚杀出来的练家子。
他头发蓬乱如草,遮住了大半张脸。
可从那乱发之下,偶尔透出的眼神,却藏着一股子令人心悸的英武之气。
那不是寻常囚犯该有的眼神。
在未曾摸清此人底细之前,小乙不敢有半分大意。
他没有解开史浩手上那副沉重的铁镣。
小心驶得万年船,他不想在这趟去西凉的路上,平白横生枝节。
而那个名叫史浩的男人,也着实是有些城府。
他自打上了车,便稳住了身形。
而后,他竟是旁若无人地,在车厢一角,正襟危坐。
腰杆挺得笔直。
那股子气势,仿佛他不是阶下之囚,反倒是这辆马车真正的主人。
车厢内,三个人。
小乙闭目养神,气息悠长,整个人如同一柄入了鞘的古剑,敛去了所有锋芒。
王刚坐立不安,眼神在小乙和史浩之间来回逡巡,手心已满是冷汗。
史浩一动不动,宛如山岳,沉默得像一块石头。
谁也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车厢里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实质,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老萧一抖缰绳,马车“吱呀”一声,缓缓启动。
车轮滚滚,一路向西。
很快,便将那座名为凉州的城池,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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