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岩不曾带一名随从。
他与小乙二人,各乘一骑。
西凉城里的青石板路,被马蹄踏出清脆而又沉闷的声响,一声声,像是敲在人心上。
姜岩在前,背脊挺得笔直,如一杆出鞘便不再回的枪。
小乙在后,学着那位军中校尉的模样,却总觉得身子骨僵硬,远不及人家那份刻在骨子里的从容。
马蹄疾驰,卷起街道上几分微不足道的尘。
很快,周遭的喧嚣声便淡了下去,人声鼎沸渐渐被一种肃穆的安静所取代。
他们来到了西凉城的东南角。
这里,矗立着一处宅子。
那宅院极大,只消一眼,便知绝非寻常人家可以拥有。
岱赭色的青砖,朱漆的红瓦,在这西凉城中,透着一股子不怒自威的气势。
高大的院墙,将墙内墙外隔绝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天地。
那气势恢宏的府邸,就如同一头盘踞在此的洪荒巨兽,连屋檐翘起的弧度,都带着几分择人而噬的凌厉。
只是远远望着,就有一股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
姜岩翻身下马,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一丝多余。
他顺手将小乙那匹马的缰绳也接了过去。
而后,他独自上前,抬手叩响了那扇厚重的朱漆大门。
“咚、咚咚。”
声音沉稳,不轻不重,是军中人特有的节制。
门轴转动,发出一声沉闷的“吱呀”,仿佛是那巨兽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开门的是一位老者,身形略显佝偻,但一双眼睛却不见浑浊,反而透着洞悉世事的清明。
老者见了姜岩,并未有多少惊讶,只是微微躬身,行了一个恰到好处的礼。
“陈伯,我奉大将军之命,带这位兄弟前来见柳姑娘。”
姜岩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姜校尉,老奴已在此恭候多时了。”
老管家的声音沙哑,像是被岁月打磨过的老旧器物。
他的目光在小乙身上短暂停留了一瞬,随即又恢复了古井无波。
“这位小兄弟,请随我来吧。”
姜岩冲小乙递过去一个眼神。
那眼神里有安抚,也有一丝让他谨言慎行的意味。
小乙会意,连忙跟上。
“小乙兄弟,末将身上还有军务,不能在此地久留。”
姜岩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几分公事公办的疏离。
“今日,你且就在这院中歇息一晚,明日一早,我再来接你回营。”
“有劳姜校尉费心了。”
小乙转身,郑重地回了一礼。
“告辞!”
姜岩抱拳,再不拖沓,背影很快便消失在了巷道的拐角。
小乙收回目光,跟随着管家陈伯,迈步踏入了这座气派非凡的宅院。
一入庭院,便觉眼前豁然开朗。
院内假山堆叠,奇石林立,一草一木的布局都透着说不出的讲究与雅致。
风景之优美,远非寻常富贵人家可比。
小乙自打出生以来,从未见过这般景象,一时间竟有些恍惚,感觉自己像是误入了传说中的皇家园林。
“小兄弟,不必拘谨。”
陈伯似乎看出了他的局促,放慢了脚步,声音平缓地解释道。
“此处,是当年二皇子殿下在西凉时置办的院子。”
“后来二皇子殿下回了京城,便将这院子托付给了大将军,代为照看一下。”
赵钰。
二皇子。
小乙的脑海里瞬间浮现出这个名字,以及赵衡将军对其的评价——一员猛将。
那位曾随大将军一同在西凉边境浴血征战,屡立奇功的皇子。
小乙心中猛地咯噔一下,像是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冰水。
原来,自己脚下站着的,竟是那位殿下的府邸。
这院子里的每一块砖石,似乎都因此而沾染上了某种深不可测的意味。
他跟着陈伯,走在院子深处。
脚下的青石板路蜿蜒曲折,穿过数条寂静无声的回廊。
廊外的光影不断变幻,投下斑驳的影子,让这本就幽深的院落更添了几分神秘。
终于,陈伯在一间看起来并不如何起眼的房间门外停下了脚步。
“柳小姐已在房中等候多时了。”
小乙朝着陈伯深深地拱了拱手,施了一礼,这是他此刻唯一能表达敬意与谢意的方式。
陈伯微微点头,那张满是褶皱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便识趣地转身,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偌大的回廊下,便只剩下小乙一人。
他站在门前,望着那扇紧闭的房门,手抬起,又放下,反复数次。
咚咚咚~
他终是鼓足了勇气,轻轻叩响了门扉。
这三声轻叩,却仿佛是一柄万斤重的开山巨凿,一下,一下,又一下,死死地凿在了小乙的心口上。
他的整个心脏,都好像被这声音震得要从嗓子眼里生生跳将出来。
他甚至能听到自己血脉贲张的轰鸣声。
门,很快就从里面被打开了。
“嘎吱”一声,声音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像是门内之人早已等得不耐。
门缝洞开的瞬间,小乙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楚里面的人影。
两只纤细却有力的手便闪电般伸出,快速而精准地抓住了他的两条胳膊。
然后,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传来,将他一把就扯了进去。
紧接着,身后传来“砰”的一声闷响。
房门,被重重地关上了。
“小乙哥,你怎么这么久,才肯来看我!”
带着几分幽怨,几分委屈,又夹杂着无限欣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小乙定了定神,这才看清了眼前的人。
是柳婉儿。
经过这段时日的休养,她那张原本有些憔悴的脸蛋,愈发显得水灵动人。
肤如凝脂,脸颊洁白中透着健康的红晕。
一双眉梢细细弯弯,像是江南水乡最温柔的柳叶。
她就那样站在那里,一举手,一投足,甚至连呼吸的每一丝气息,都满溢着一股子大家闺秀的风范与气度。
“婉儿,你……还好吗?”
小乙喉咙有些发干,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了这一句最平淡的问候。
柳婉儿却不答,一双明眸上下打量着他,眉头微微蹙起。
“小乙哥,你怎么又瘦了?”
“是不是差事很辛苦?”
她的声音里,满是藏不住的心疼。
“我没事,你看,我这身子骨,反倒硬朗了不少吧?”
小乙咧嘴一笑,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向婉儿展示着被老萧千锤百炼过的筋骨。
那“砰砰”的声响,听起来倒也结实。
“婉儿,你在这里,一切都好吧?”
他反问道,目光里满是关切。
“我很好,只是……”
柳婉儿的眼神黯淡了一分,话说到一半,又停住了。
“怎么了?”
小乙追问。
“没什么。”
她轻轻摇了摇头,嘴角牵起一抹苦涩的笑意。
“只是我这带罪之身,虽说得到了徐伯伯的庇护,可终究是不好随意抛头露面的。”
“于是便整日待在这院中,看看书,抚抚琴,偶尔也做些女红打发时间。”
看书、抚琴、做女红。
这该是多少寻常百姓家的女子,做梦都梦寐以求的安逸生活啊。
可是在这位昔日的大小姐眼中,这座华美的府邸,却无异于一座画地为牢的囚笼。
“那你哥哥呢?”
小乙想起了柳婉儿的兄长。
“他可比我好多了。”
提到哥哥,柳婉儿的脸上总算有了些许笑意。
“他毕竟算是个‘死人’,徐伯伯给他换了个全新的身份,又在军中给他谋了个文书的差事,日子过得好不快活!”
“小乙哥,你快与我说说,你离开之后,都发生了些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柳婉儿拉着他的衣袖,满眼都是好奇与期待。
小乙便将近期发生的一些事情,在心中仔细斟酌,挑拣出那些可以说的部分,再精心编织一番,缓缓地讲给了柳婉儿听。
倒不是他有意要欺瞒她。
而是那些事情背后的凶险与算计,实在不宜让她知晓。
他怕,怕万一哪天她在大将军面前说漏了嘴,那便会惹来天大的麻烦。
两人就这般相谈良久,一问一答,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不知不觉间,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有下人点亮了廊下的灯笼,橘黄色的光晕透过窗纸,将房间映得一片温暖。
华灯初上,寂静了一日的西凉城,又开始在夜色中苏醒,逐渐变得繁华喧闹起来。
“小乙哥,你还没见过这西凉城的夜市吧?”
柳婉儿的眼睛在灯火下亮晶晶的,像是藏了两颗星星。
“我们……出去逛逛,如何?”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试探,和一股压抑不住的向往。
“这……你?”
小乙闻言一惊,下意识地便想拒绝。
“没事儿的!”
柳婉儿连忙摆手,急切地说道。
“有时候我实在闷得慌,也会求陈伯偷偷带我出去逛逛,外面可热闹了。”
“我戴上斗篷和面纱,不会有人认出我来的。”
她那恳求的眼神,让小乙无法拒绝。
就这样,两个本不该出现在闹市的年轻人,悄悄地溜出了那座威严的府邸。
他们很快便汇入了西凉城那繁华如织的夜市里。
街道两旁,各种琳琅满目的货品让人目不暇接。
远处,还有精彩纷呈的杂耍表演,引来阵阵喝彩。
这般盛景,果真不愧是被称作“西京城”的繁华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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