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事相求?
这四个字从小乙耳中滚过,像是投入深潭的石子,虽无声响,却激起圈圈涟漪。
他抬眼打量着眼前这位曾经的米行东家,此人绝非池中之物。
“不知钱掌柜还有何事?”
小乙的语气平淡如水,听不出喜怒。
钱公明浑浊的眼中精光一闪而过,像是风中残烛,不甘心地又亮了一下。
“我看小兄弟也是个爽利之人,也就不想再绕那些官场上的圈子了。”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透着一股久居上位的决断。
“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小乙闻言,视线越过钱公明的肩头,望向不远处的王刚。
那汉子正傻愣愣地杵在原地,一双牛眼死死盯着年轻人手中捧着的木匣,喉结上下滚动,口水几乎要从嘴角淌下来。
那满匣的黄白之物,怕是他这一辈子都没见过的泼天富贵。
“王刚!”
小乙的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闷锤,砸在了王刚的心口。
那汉子浑身一激灵,这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
“我和钱掌柜有些话要说,你带着这个小兄弟,去前面那棵歪脖子树下等我们。”
王刚不敢多问,只是重重点了点头,有些笨拙地跳上了马车。
车轮碾过干涸的土路,发出吱吱呀呀的呻吟,慢悠悠地向前走了约莫五十步,便又在一棵老槐树的荫凉下停驻。
周遭只剩下风过草叶的沙沙声,和远处几声零星的鸟鸣。
钱公明这才缓缓开口,一字一句,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
“小乙兄弟,实不相瞒,今日你我这段缘分,也是在下于那暗无天日的牢狱之中,想方设法才求来的。”
“哦?”
小乙眉梢轻轻一挑,心中那根弦骤然绷紧。
他娘的,自己这是又被人当成棋子给算计了?
钱公明仿佛没看到小乙脸上细微的变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我乃江南人士,平日久居临安城,虽然精通商贾之道,但也算是个安分守己的生意人。”
“只可惜,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此次被人设计陷害,锒铛入狱,他们想要的,无非是夺走我那点营生罢了。”
“在这朗朗乾坤,巍巍朝堂,我原本也有自己的背景靠山,可惜时运不济,半年多前,我的靠山也塌了。”
“我被投入大狱之后,也曾动用旧日关系,撒下万贯家财,只为谋求一个自保,可是终究是蚍蜉撼树,无力回天。”
“虽侥幸免了那秋后问斩的死罪,可是依旧难逃这被发配边疆的厄运。”
“后来几经辗转,被移送到这凉州大牢,我又让人多方打听,这才得知在凉州府衙,有一位看似寻常的衙差,实则手眼通天,竟和那权柄滔天的抚远军大将军有着莫逆之交。”
“于是,在下便又使了些许银钱,这才买下来你我这今日的缘分。”
钱公明说完,便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小乙,等待着他的反应。
小乙并没有接茬,而是缓缓垂下头,嘴角勾起一抹弧度。
那笑意里,没有半分欣喜,只有三分自嘲,七分冰冷。
他笑自己,削尖了脑袋主动找到张武,只为谋个油水丰厚的肥差,却不料正中人家下怀,自己竟成了别人敛财的工具,一枚明码标价的棋子。
可笑,真是可笑至极。
钱公明见小乙只是低头摇头发笑,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
自己这番掏心掏肺的话,难道就那么好笑吗?
小乙终于抬起头,脸上的笑意敛去,眼神平静得像一汪深不见底的古潭。
“钱掌柜,江湖传言,多有夸大,我也没有那传说中手眼通天的本事。”
“陈将军与我,确实有些缘分,只不过是沙场汉子,偶尔喜欢寻我这个小卒说几句体己话罢了。”
“否则,我又何至于只是个迎来送往的小小解差了。”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小乙兄弟过谦了。”
钱公明人老成精,自然听得出这番话里的推脱之意。
小乙不再兜圈子,单刀直入。
“说罢,钱掌柜费了这么大的周章,所求到底为何?”
钱公明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从喉咙里迸出四个字。
“救我出去!”
“什么?”
小乙的瞳孔猛地一缩,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天灵盖。
“钱掌柜好大的胆子啊!”
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像是北仓的寒风,刮得人生疼。
“你乃朝廷钦点的重犯,罪状卷宗俱在,我能说放就放了?”
“小乙兄弟,不瞒你说,这已经是我最后的希望了。”
钱公明的脸上满是绝望,那是一种被逼到悬崖尽头的凄凉。
“就我这把老骨头,真要是到了那鸟不拉屎的北仓,风霜雨雪,不出三月,也便熬不住了。”
他眼中忽然燃起一抹疯狂的火光,像一个输光了所有筹码的赌徒。
“倘若小乙兄弟能救我一命,我愿将我钱家半数家产,拱手奉上!”
“那笔钱,足以保你三世荣华,富贵不休了。”
小乙听罢,却是嗤笑一声。
“钱掌柜说笑了。”
“若真有这么多钱,在天子脚下的京城里上下打点一番,难道还换不回你一条性命?”
“何苦要等到这千里之外的凉州城,来找我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解差?”
小乙的每一个问题,都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子,直插钱公明话语里的漏洞。
“方才我也说了,这是我最后的希望。”
钱公明的脸色愈发灰败,声音也低沉了下去。
“那些设计陷害我的人,他们在乎的,根本不止是我的那些黄白之物。”
“他们想要的,是我苦心经营了半辈子,遍布天下九州的生意脉络。”
小乙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权衡这其中的利弊。
最终,他还是缓缓摇了摇头。
“钱掌柜,此事,请恕小乙无能为力。”
“我最多能在陈将军那儿替你说上几句好话,到了北仓之后,为你谋一份轻松些的差事,再托人暗中关照一二,保你衣食无忧。”
“至于救你出去,逆天改命,小乙,还是无能为力。”
听到小乙这番话,钱公明眼中刚刚燃起的那一丝火光,如同被一盆冷水浇下,瞬间熄灭了。
他本是抱着最后一丝的希望,如今,这希望也就此陨落了。
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精气神,佝偻着身子,颓然地站在那里。
就在他万念俱灰之际,小乙那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却又突然在他耳边响起。
“钱掌柜,可否告知,你方才所说,在朝中的那位靠山,究竟是何人?”
钱公明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警惕。
“小乙兄弟,为何对我背后之人感兴趣?”
“只是觉得有些蹊跷罢了,不知道钱掌柜是否方便告知?”
钱公明惨然一笑,笑容里满是苦涩。
“都到了如今这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田地,还有什么不能说的了。”
他顿了顿,一字一顿地说道,仿佛那个名字重若千钧。
“我背后的靠山,便是那当朝皇上的亲兄弟,曾经权倾朝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康亲王。”
康亲王!
果然如此。
小乙心中波澜不惊,这个答案,和他之前的猜想,分毫不差。
那条被搅乱的时间线,在这一刻,算是又对上了。
“那你和康亲王,究竟是何关系?”
小乙追问道,他的眼神锐利如鹰,不放过钱公明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
“说来话长,康亲王尚在监国之时,有一次边关战事吃紧,军中粮饷告急。”
“康亲王临危受命,亲自挂帅,向全国各地筹措粮饷。”
“那时的‘瑞禾堂’,还只是江南一个不起眼的普通米行,但我见亲王为国为民,心怀大义,便将粮仓之中全部积存的货物,一粒米都未曾留下,无偿送到了边疆军营。”
“经此一役,亲王对我赏识有加,在他的扶持之下,我这小小的‘瑞禾堂’,才一步步成为了这天下第一的米行东家。”
“可是,谁能想到,就在去年,亲王却被人构陷,判处谋反之罪。”
“树倒猢狲散,因势利导之下,我也被那些觊觎我产业的宵小之辈设计陷害,才沦落至此。”
原来如此。
小乙听完,心中那片平静的湖面,顿时又泛起了层层涟漪。
康亲王,瑞禾堂,抚远军……
这些看似毫不相干的人和事,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线,悄然串联了起来。
而他自己,也在这不知不觉中,被卷入了这盘棋局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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