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滚滚,碾过官道上经年累月积攒下的尘土。
凉州城那巍峨的轮廓,已在天际线上遥遥可见。
马车行得愈近,小乙那颗本该安稳下来的心,却又被一桩俗事给搅得波澜再起。
又多了一口人。
钱公明这尊大佛,总不能也塞进自家那方寸之地的小院。
那座小院,如今已是人满为患,再添一人,便不是拥挤,而是要满溢出来了。
小乙的眉头不自觉地拧成了一个疙瘩,那张尚且带着几分少年气的脸上,罕见地浮现出一抹焦躁。
他指节无意识地轻轻敲打着车厢壁,目光飘向窗外,却什么也没看进去。
这份魂不守舍,自然没能逃过钱公明那双阅人无数的眼睛。
这位在商海沉浮一生的老掌柜,看人如看货,一眼便能瞧出成色与瑕疵。
他捋了捋颌下花白的胡须,身子微微前倾,一双浑浊却精明的眸子落在小乙身上。
“小乙兄弟。”
他的声音温和,带着一种长者的关切。
“我观你眉宇间郁结不散,似乎心浮气躁,可是遇上了什么烦心之事?”
小乙闻言,从思绪中抽离,转头看向钱公明,脸上挤出一丝略显僵硬的苦笑。
他本不想将这等琐事拿出来说,显得自己格局小了,但眼下确实无甚良策。
“不瞒钱掌柜。”
他叹了口气,言语间带着几分无奈。
“最近我家中,来投奔了几位远房亲戚,早已是人满为患。”
“我正在思量,该如何安顿下钱掌柜你。”
“这凉州城的宅子,不是说买就能立刻买到的,就是现买,也远水解不了近渴。”
钱公明听完,先是一怔,随即放声大笑起来。
那笑声洪亮而爽朗,充满了底气,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呵呵,我还当是何等惊天动地的大事。”
他摆了摆手,神态轻松至极。
“这等小事,小乙兄弟你直说便是。”
“对于旁人或许是难事,对于我钱公明来说,那都不能叫事儿。”
钱公明眼中闪过一丝自得,那是用无数金银堆砌起来的自信。
“凉州城内,我恰好有一处闲置的宅子。”
“是前些年手头宽裕时随手置办下的产业,不大不小,却也雅致,一直都空着,正好可以住下。”
小乙闻言,心头一动,但随即又想到了另一层。
钱公明如今的身份太过敏感,是朝廷钦定的要犯。
“以你现在的身份,若是公然出现在你的宅子里,恐怕不太好吧?”
小乙的顾虑,如一盆冷水。
“官府的人,或许早已将你的产业查了个底朝天,我们住进去,无异于自投罗网。”
钱公明脸上的笑容愈发神秘,他压低了声音,像是在分享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
“不怕小乙兄弟你笑话。”
“这处宅子,当年并非为我自己所购置。”
“而是为了豢养京城‘谪仙楼’的一位花魁。”
他的话语里,带着一丝过来人的风流与自嘲。
“那地契上的名字,自然也不是我钱公明。”
“是一个早已不知所踪的化名,与我本人毫无干系,只管放心住下便是,绝不会有任何牵扯。”
小乙听罢,眼中闪过一抹讶异,旋即化为赞叹。
他对着钱公明,拱了拱手,由衷说道。
“钱掌柜,当真是狡兔三窟,心思缜密啊!”
钱公明得意地哈哈大笑,连连摆手。
“哈哈哈,见笑,见笑了。”
“行走江湖,不多留几条后路,早就被人连皮带骨吞下去了。”
心头最大的一块石头轰然落地,小乙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
那盘踞在眉宇间的焦躁,终于如云烟般散去。
他心里舒坦了。
如今,再也不必为了区区黄白之物而束手束脚,愁肠百结。
有了钱公明这尊随时能点石成金的活财神在身后,小乙感觉自己的腰杆,都比先前挺得更直了些。
底气,又足了一些。
马车驶入凉州城门,汇入川流不息的人潮。
小乙先是依着钱公明的指引,寻到了那处隐于僻静街巷的宅院,将他安顿妥当。
又将王刚唤至一旁,低声嘱咐了几件至关重要的事情,看着王刚离去,他才放下心来。
做完这一切,小乙才独自一人,朝着自家那座小院走去。
已是日暮时分,天色渐晚。
街巷间升起了袅袅的炊烟,混杂着饭菜的香气,充满了人间烟火的温暖味道。
小乙站在那扇熟悉的院门前,抬手,轻轻叩响。
“燕妮,开门。”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了进去。
吱呀一声,门扇向内打开。
门后露出的,是刘燕妮那张带着惊喜的俏脸。
“小乙哥,你回来了?”
小乙笑着点头,迈步走进院子。
院内的石桌旁,除了史燕妮,老萧和周裕和也都在。
老萧正襟危坐,闭目养神,仿佛一尊石雕。
周裕和则望着天边最后一抹晚霞,神情有些落寞。
看到小乙,两人都站了起来。
小乙环视一圈,闻着空气中飘来的饭香,咧嘴一笑。
“看来我回来的正是时候,这是要开饭了?”
一顿寻常的晚饭,吃得却也其乐融融。
饭后,小乙将碗筷放下,目光落在了周裕和的身上。
“周兄,随我到房中一叙。”
周裕和心中一凛,但还是默不作声地站起身,跟着小乙走进了房间。
房门关上,隔绝了院子里的声响。
小乙点亮了桌上的油灯,豆大的火光,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
他转过身,看着周裕和,开门见山。
“周兄,身上的伤势,都好利索了吧?”
周裕和拱了拱手,神态恭谨。
“多谢小乙兄弟挂念,皮外伤早已痊愈,内腑也无大碍了。”
“那就好。”
小乙点了点头,随即抛出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
“那明日,你便随我去一趟临安城吧。”
他的话,说得云淡风轻,就像在说“明天我们去街上逛逛”一样随意。
可这几个字落入周裕和的耳中,却不啻于一声惊雷。
周裕和的身体,瞬间紧绷了起来,眼神中充满了警惕与不解。
“临安?”
那可是天子脚下,大赵国的心脏,也是他最不愿踏足的龙潭虎穴。
“嗯。”
小乙应了一声,平静地看着他。
“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周裕和心中的惶恐更甚,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可是我在临安城,并无一个熟络之人。”
周裕和的语气里,惶恐之意已经毫不掩饰。
他的身子微微绷紧,肌肉线条隔着衣衫隐约可见,那是一种随时准备暴起发难或是抽身飞退的姿态。
他开始怀疑,这会不会是一个圈套。
小乙是不是早已被自己的仇家收买,这几日的收留与照料,都只是为了麻痹自己,好将自己引到临安城那个天罗地网之中。
一瞬间,周裕和的脑海里闪过了十数种可能性,每一种,都指向一个血淋淋的结局。
小乙像是没有察觉到他身上那股陡然升起的杀意。
他只是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安抚人心的力量。
“放心,周兄。”
“我又不会害你。”
他伸出手指,在桌上沾了些许茶水,然后缓缓划动。
水渍在粗糙的桌面上,留下三个模糊的字迹。
周裕和的目光,下意识地被那三个字吸引。
“你不是要找神机阁的人吗?”
当这几个字从小乙的嘴里吐出时,周裕和浑身剧震。
神机阁!
这三个字,仿佛一道穿破黑暗的闪电,瞬间照亮了他那颗被猜忌和恐惧填满的心。
又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心头最柔软也最坚固的地方。
小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他依旧看不透。
可是,当神机阁这三个字出现时,他那颗因为警惕而高悬的心,总算是稍稍回落了一些。
仿佛一个在无边黑夜里行走了太久的旅人,终于看到了一点微弱的火光。
哪怕那火光之后,可能是更深的深渊,他也忍不住想要靠近。
“小乙兄弟是要带我去见神机阁的人?”
周裕和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颤抖。
他死死盯着小乙,想要从他的脸上,看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
小乙迎着他的目光,坦然地点了点头。
“嗯,我这次将你的事情告知给了神机阁的阁主,是他让我带你去临安的。”
这句话,如同一颗定心丸,彻底击溃了周裕和心中最后一道防线。
神机阁阁主!
那个传说中神龙见首不见的神秘人物。
周裕和此时才算真正放松了警惕,紧绷的脊背也缓缓松弛下来。
如果真如小乙所言,那么此去临安,便不再是龙潭虎穴,而是带他去寻找归途。
“好。”
他只说了一个字。
但这一个字,却重逾千斤。
它代表着信任,代表着托付,也代表着一场豪赌。
他赌小乙没有骗他。
他也只能赌小乙没有骗他。
小乙笑了。
他知道,这枚关键的棋子,已经稳稳地落在了自己棋盘上的位置。
周裕和站起身,对着小乙,郑重其事地长揖及地。
之后,他便转身走出了房间。
他的脚步,不再像来时那般沉重,反而多了一丝久违的坚定。
小乙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脸上的笑意缓缓收敛。
他走到门边,对着院中喊了一声。
“老萧。”
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面前。
“何事?”
老萧的声音,像是枯井里的风,干涩而阴冷。
“去街上租两匹快马。”
小乙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要最好的那种,能日行八百里的。”
“又有钱啦?。”
老萧倒是毫不客气。
小乙随手扔给了他一锭银子。
老萧接过银子,嘿嘿一笑,没有多问一句,便走出了院门。
小乙重新回到桌边,独自坐下,为自己又倒了一杯茶。
次日清晨。
天色刚蒙蒙亮,东方泛起一抹鱼肚白。
凉州城还在沉睡,长街之上空无一人,只有早起的更夫,打着哈欠走过。
小乙和周裕和已经站在院门口。
两匹神骏的快马,正不安地刨着蹄子,鼻孔里喷出白色的热气。
史燕妮站在门内,手里拿着一个早已备好的包裹。
“小乙哥,路上小心。”
小乙接过包裹,点了点头。
“放心,我很快就回来。”
他转身看向周裕和。
他翻身上马,动作倒也干净利落。
小乙也随之上马。
两人没有再多言语,只是默契地对视了一眼。
随即,小乙双腿一夹马腹。
“驾!”
清脆的马蹄声,划破了黎明的寂静。
两匹快马如离弦之箭,绝尘而去,很快便消失在长街的尽头。
只留下两道长长的烟尘,在清冷的晨风中,久久不散。
他们的前方,是临安。
是那座风云密布的天下雄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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