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方向,一片广阔的浅滩。
海风带着一股子浓得化不开的腥咸,扑面而来。
滩涂之上,满眼皆是忙碌的身影,像是一群不知疲倦的蚁。
有人将巨大的渔网摊开,在夕阳下暴晒,那网上还挂着零星的银色鳞片,闪着细碎的光。
有人蹲在船边,用桐油和麻绳修补着船身的裂缝,敲敲打打,声音沉闷而富有节奏。
还有些妇人与孩童,弯着腰,在退潮后的泥沙之中翻找着蛤蜊与海螺,不时传来一阵惊喜的低呼。
这便是南陵城渔家的生活,粗粝,却也鲜活。
小乙将那匹跟随他一路风尘的马,系在了一棵歪脖子海桑树上。
他拍了拍马颈,仿佛在安抚一个老友。
而后,他整了整衣衫,朝着人群走去。
他寻了个看起来面相和善的中年汉子,那汉子正将一筐海鱼倒在簸箕里,准备腌制。
小乙走上前,抱了抱拳,身姿站得笔直。
“这位大叔,向您打听个人。”
那汉子抬起头,露出一张被海风和烈日雕刻得沟壑纵横的脸,眼神浑浊却不失善意。
“后生,说吧。”
“请问您可认识一位叫裴疏鸿的渔夫?”
汉子停下了手里的活计,皱着眉头想了许久,嘴里念叨着这个名字。
“裴……疏……鸿?”
他最终还是摇了摇头,那动作很是干脆。
“没听过,这滩上姓裴的倒是有几家,可没听过叫这个名的。”
小乙道了声谢,心中却并无多少波澜。
他转身,走向另一人。
他又问了一个正在织网的老者。
老者耳背,小乙不得不凑到他耳边,一字一句地大声重复。
那老者浑浊的眼珠转了半天,只是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知道。
他又问了一个刚刚从船上下来的年轻人。
那年轻人一身鱼腥味,打量了小乙几眼,眼神里带着几分警惕。
“找他做甚?”
“一位故人,许久未见了。”
年轻人摇了摇头。
“不认识。”
小乙在这一片滩涂上,不急不缓地走着,问了一圈。
得到的答案,如出一辙。
不认识。
没听过。
小乙停下脚步,望向那无边无际、被落日染成金红色的海面,眉头渐渐蹙起。
这不对劲。
按他得到的消息,裴疏鸿当年在南陵水师,也算是个响当当的人物。
即便如今落魄成了渔夫,也不该在这渔民扎堆的地方,没有一丝一毫的痕迹。
就好像,这个人凭空消失了一样。
是自己找错了地方?还是说……那条龙,早已不在这浅滩之中了?
百思不得其解。
线索在此处,戛然而止。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海风也变得阴冷。
小乙只好先寻个地方落脚,明日再做计议。
他牵着马,进了渔家聚落附近最大的一间客栈。
客栈的招牌在晚风中吱呀作响,透着一股陈旧的气息。
小乙也不挑剔,径直走到柜台前。
“一间上房。”
他随手从怀里摸出一小锭银子,扔在了柜台上。
银子与木柜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动,在这略显冷清的大堂里,格外悦耳。
那掌柜的本是耷拉着眼皮在打盹,听见这声音,瞬间便清醒了过来。
他一双精明的眼睛看见那银锭,立刻笑得合不拢嘴,脸上的褶子都舒展开了。
“好嘞!客官您楼上请!”
“掌柜的,送些好酒好菜到我房里。”
小乙丢下这句话,便自顾自上了楼。
很快,房门被敲响。
竟是那掌柜的亲自端着托盘,领着店小二,将酒菜送了进来。
这份殷勤,显然是看在那锭银子的份上。
小乙的目光落在桌上。
他微微皱起了眉头。
那眉头一皱,房间里的气氛便似乎也跟着冷了几分。
掌柜的心头一跳,连忙赔着笑脸。
“客官,可是有什么不合胃口的地方?”
小乙抬起眼,眼神平淡地看着他。
“掌柜的,是我给的银钱不够么?”
这一句话问得不重,却让那掌柜的额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客官这是哪里话!”
“可是小店哪里伺候不周,您尽管说,小的一定给您办妥!”
小乙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
“我让你们上些好酒好菜。”
他的目光扫过桌上的菜肴。
“就这?”
桌上摆着四碟小菜,一壶酒。
一盘酱牛肉,一碟炒青蔬,一碗山菌汤,还有一盘精致的糕点。
不能说不好,甚至可以说得上是颇为用心。
可这与他心中所想,与他在午间那小酒馆里尝到的滋味,差了十万八千里。
他要的,是那海的味道。
掌柜的见他神色,心中叫苦不迭,却也有些委屈。
“客官莫要嫌弃,这……这已经是本店能拿出的最好的菜色了!”
小乙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心里想着,这号称附近最好的客栈,竟还不如街边一个不起眼的小酒铺?
南陵城待客的规矩,当真如此奇怪?
这时,一旁的店小二悄悄给掌柜递了个眼色,又用口型比划了两个字。
掌柜的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一拍脑门。
“哦哦!瞧我这脑子!”
他脸上堆满了歉意的笑容。
“客官您是想吃那海里的东西吧?”
“自然。”
小…乙的回答简洁明了。
“哎呀!误会了,天大的误会!”
掌柜的连连作揖。
“客官您有所不知,在我们南陵城,这海货最是不值钱,那是喂饱肚子的东西,是给穷苦人家吃的。”
“您这样身份尊贵的客人,我们哪敢用那些粗鄙之物来怠慢您啊!”
“是小人想岔了,这就让人给您重新做去!”
说罢,便一叠声地吩咐那店小二,赶紧去后厨传话。
没过多久,房门再次被推开。
这一次,一股浓郁的鲜香,瞬间便充斥了整个房间。
一盘膏满黄肥的蒸红蟹。
一碗晶莹剔透的鱼生脍。
一盆热气腾腾的杂鱼汤。
还有几样螺、贝做的小菜。
满满当当,摆了一桌。
小乙看着这一桌的海味,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
掌柜的见状,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他小心翼翼地开口,带着几分讨好。
“客官,您要是真喜欢这口,那可得再等上两日。”
“两日后,会有一条船从深海回来。”
“那船主捕鱼的本事,在这南陵城,那是独一份的。”
“旁人弄不来的好东西,他总能弄来。”
掌柜的说到这里,话锋一转,搓了搓手。
“只是嘛,这独一份的好货,价钱自然也……”
话未说完,又一锭银子落在了桌上,比先前那锭还要大上几分。
“这,够吗?”
小乙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够!太够了!”
掌柜的眼疾手快,一把将银子揣进怀里,那动作熟练得狠。
他拿了银子,心满意足,正准备躬身退下。
“等等。”
小乙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你口中说的那人,叫什么名字?”
掌柜的身子一顿,转过身来。
“这个嘛……他没有名字,或者说,没人知道他的真名。”
“大伙儿都敬畏他,给他取了个外号,叫‘海蛟龙’。”
小乙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眼神深邃。
“那你可知此人的来历?”
他的心中,隐隐有一个念头,正在变得清晰。
掌柜的脸上露出几分好奇。
“客官怎会对一个粗鄙的渔夫这般感兴趣?”
他顿了顿,试探着问道。
“不知……在下可否讨一杯酒喝?”
小乙做了个请的手势,亲自为他斟满了一杯。
酒是最好的果酒,香气馥郁。
掌柜的受宠若惊,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喝了一小口,话匣子便打开了。
“这‘海蛟龙’啊,说来也怪,是许多年前,突然出现在南陵城的。”
“说来也巧,他刚来的时候,便是在我这小店落的脚。”
“那时候的他,可不是现在的光景,浑身是伤,身体虚弱得像是一阵风就能吹倒。”
“可怪就怪在,他虽然一副外乡人的落魄模样,说起话来,却是一口地地道道的南陵口音。”
“而且啊,他那时候整日都用一块黑布蒙着脸,只露出一双眼睛,谁也不知道他长什么样。”
“后来,他在我这儿养了些时日的伤,伤好之后,便悄无声息地走了。”
“大约过了一个月,我便听人说起,这南陵的海上,出了一个了不得的人物,便是这‘海蛟龙’。”
掌柜的说到兴头上,又喝了一口酒,压低了声音。
“传说啊,此人水性好得不似凡人,能在那滔天巨浪之中,闭气一炷香的功夫。”
“每次出海,他捕来的海货,都是旁人见都没见过的上等货色,而且每一次,都只有他一人能捕到。”
“后来,我去渔市采买,就见到了他。”
“那时候他已经不蒙着脸了,可我从那身形,那气势,一眼就认出,他就是当初在我店里住过的那个怪人。”
掌柜的伸出两根手指,在自己脸上比划了一下。
“他的脸上,从眉骨到下巴,有两道长长的疤,狰狞得很。”
“就跟我当初猜想的一样,他的容貌,确实是被人给毁了。”
小乙静静地听着,手中把玩着酒杯,眼神幽深如海。
身负重伤,本地口音,毁去容貌,水性通神。
还有那个外号……海蛟龙。
困于浅滩的龙。
不会错了。
那个人,一定就是他要找的裴疏鸿。
“掌柜的。”
小乙开口,打断了掌柜的的回忆。
“那人,当真是两日后回来?”
“算日子,错不了。此人有个习惯,一出海,便是十天半月,这次算来,后日清晨,便该回港了。”
“那后日清晨,可否劳烦掌柜的,带我去见识见识?”
掌柜的有些意外。
“客官当真对他这般感兴趣?”
小乙脸上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笑容,那笑容里带着几分北方人的憨直。
“嘿嘿,不瞒您说,我是北方人,这辈子没见过几次海,更没见过这传说中的‘海蛟龙’。”
“就想去长长见识。”
这个理由,合情合理。
“没问题!”
掌柜的拍着胸脯,一口答应下来。
“后日天不亮,我便来叫客官,带您一同去渔市码头!”
得到了确切的消息,小乙心中那块悬着的石头,终于缓缓落下。
他端起酒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酒水甘甜,一如初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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