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日,是难得的浮生半日闲。
小乙的心,却也有了半刻地松懈。
他将这南陵城,用脚底板一寸一寸地丈量了个遍。
城中酒馆里的果酒,也一一尝了个透。
这南陵的酒,确实与凉州的烧刀子不同。
一个绵软,一个刚烈。
一个醉人于无形,一个烧心于顷刻。
就像这南陵的风,与北地的风,也是截然不同的两种风骨。
两日安逸,如白驹过隙。
那条困于浅滩的龙,终究是要回来了。
天色未明,尚是一片混沌的墨色。
房门便被叩响,三声,不轻不重。
是客栈掌柜的。
“客官,起了吗?”
门外传来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兴奋。
小乙早已穿戴整齐,精神如出鞘的利刃。
他拉开房门,对着掌柜的微微点头。
二人一前一后,走入那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里。
清晨的海风,带着一股子独特的咸腥,像是要把人的五脏六腑都浸透。
雾气很重,浓得化不开,仿佛走进了另一个世界。
码头上,人影绰绰,声音却被这大雾吞吃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模糊的嗡鸣。
小乙与掌柜的寻了个不碍事的地方,静静站着,如两尊礁石。
等。
等了不知多久,远处那片混沌的墨色,终于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天际,泛起一抹鱼肚白。
紧接着,那鱼肚白便被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绯红。
一艘小小的渔船,破开薄雾,幽灵般靠了岸。
这所谓的鱼市,不过是码头边的一片沙土地,连块像样的石板都没有。
渔船靠岸,渔夫便将鱼获往沙地上一摆,就算是一个摊位。
第一艘船靠岸后,便有了第二艘,第三艘。
码头上的喧嚣,随着雾气散去,渐渐清晰起来。
小乙的目光,却始终投向那片绯红色的海面,平静无波。
掌柜的有些沉不住气,搓着手,来回踱步。
小乙却依旧站着,身形笔挺如松。
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
人群中,不知是谁,突然扯着嗓子喊了一声。
“海蛟龙回来了!”
这一声喊,仿佛投进油锅里的一点水星,整个码头瞬间沸腾起来。
只见那红霞漫天的海面上,一叶扁舟,茕茕孑立。
船头,点着一盏昏黄的孤灯。
那艘船,摇摇晃晃,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稳稳地冲上了海滩。
船上跃下一人,身形如山岳般沉稳。
他默不作声,将几个沉甸甸的竹筐搬下了船。
周遭立刻围上去几个汉子,七手八脚地帮他将竹筐抬到沙土地上。
小乙站在远处,目光如鹰隼,将那人从头到脚细细打量。
那人皮肤被海风与烈日熏成了古铜色,闪着一层油亮的光。
一身粗布短打,遮不住那隆起的健硕肌肉。
赤裸的臂膀上,肌肉线条如山峦起伏,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
掌柜的早已按捺不住,怪叫一声,一头扎进了抢购的人群。
小乙却不急,双手负后,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踱到了人群外侧。
隔着攒动的人头,他看得更加真切了。
此人身量极高,在普遍矮壮的渔夫中,如鹤立鸡群。
看年纪,约莫三十出头。
若非脸上那两道从眉骨直贯下颌的狰狞伤疤,当算得上一位相貌俊秀的男子。
可惜了。
小乙心中暗道。
他面前的那些海货,皆是些市面罕见的珍品,几乎是在竹筐落地的瞬间,便被哄抢一空。
那人也不吆喝,也不还价,只是沉默地收钱,动作麻利。
很快,人群散去,只留下几个空空如也的竹篮,和他脚下一滩湿漉漉的沙。
小乙这才信步上前,走到了他的身前。
那人正低头收拾着竹篮,头也不抬。
“不好意思,已经卖完了。”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被海风磨砺了多年的旧船板。
小乙笑了笑,声音很轻。
“没关系。”
“我不想买那些海货。”
“我想买下你的船。”
那人收拾竹篮的手,微微一顿。
他终于抬起头,露出了那张满是疤痕的脸。
他的眼神,很静,静得像深不见底的寒潭。
那双眼睛上下打量着小乙,带着审视,带着探究。
“这位公子,不像是本地人。”
他用的,是地地道道的南陵口音。
小乙坦然迎着他的目光。
“嗯,我是凉州人。”
那人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随即又恢复了古井般的平静。
“哦,不知公子有何吩咐?”
小乙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些。
“我不是说了么,我要买下你的船。”
那人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一丝疏离的客气。
“公子说笑了。”
“这船,是在下谋生的工具,怎可转售他人。”
小乙向前又走了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三尺。
他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那我若是,连人带船一起买下呢?”
空气,在这一刻仿佛凝固了。
那人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像一柄藏于鞘中的刀,终于露出了半分寒芒。
“这位公子,我看你也并非什么歹人,何故大清早来此,与在下开此等玩笑?”
他的语气依旧平静,但那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意,却浓郁了数倍。
小乙收起了笑容,神情变得肃然。
“裴统领。”
他轻轻吐出这三个字。
那人高大的身躯,猛地一震,瞳孔在一瞬间缩成了针尖。
那双静如寒潭的眸子里,终于掀起了滔天巨浪。
震惊,怀疑,警惕,还有一丝深埋多年的仓惶。
“你,你究竟是谁?”
他的声音,已经不复方才的沙哑,而是透着一股久居上位的威严与凌厉。
小乙却像是没看到他眼中的杀气,只是平静地说道:
“你方才不也说了,我看起来不像歹人。”
“只是想与你聊两句,这里人多眼杂,不太方便。”
他侧过头,看了一眼正抱着一条大鱼、满脸喜色跑过来的客栈掌柜。
“正巧,我让客栈掌柜买了不少海货。”
“顺便,给我们送趟货如何?”
于是,在掌柜的诧异目光中,这位传说中的“海蛟龙”,沉默地跟着小乙,坐上了那辆咿呀作响的驴车,回到了客栈。
房间里。
房门被紧紧关上,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音。
小乙没有多说一句废话,直接从怀中,掏出了那封用火漆封口的信。
赵衡的亲笔手书。
他将信,轻轻放在了桌上。
那人,也就是裴疏鸿,盯着那封信,眼神复杂。
他没有多问,伸出那双布满厚茧的手,拿起了信。
当他撕开信封,看见里面那熟悉的、力透纸背的字迹时,整个人如遭雷击,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他就那样站着,站在桌边,一字一句地看完了整封信。
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
房间里,只听得见他粗重的呼吸声。
良久,他才缓缓将信纸叠好,重新放回信封,神情却已不复之前的冷漠。
那是一种混杂着激动,感怀,与决绝的复杂神色。
他抬起头,重新看向小乙。
“不知小兄弟,尊姓大名?”
“我叫小乙。”
裴疏鸿深吸了一口气,对着小乙,郑重其事地,深深施了一礼。
这是一个军中大礼。
“小乙兄弟,王爷当年于我,有再造之恩。”
“裴某此生,无以为报。”
他抬起身,目光灼灼。
“不知王爷有何吩咐?裴某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定当效劳。”
小乙受了他这一礼,神色不变。
“裴统领,我此番前来,是想请你随我走一趟江南。”
“替我,接管漕帮之主的位置。”
裴疏鸿愣住了。
“什么?漕帮之主?”
小乙点了点头。
“嗯,我欲将漕帮收入麾下,万事俱备,只缺一位能定鼎乾坤的掌舵人。”
“康亲王,亲自推荐了你。”
“不知裴统领,意下如何?”
裴疏鸿脸上的神情,变得愈发苦涩。
他抬手指了指自己脸上的伤疤,那两道疤痕,像两条丑陋的蜈蚣,盘踞在他的脸上。
“小乙兄弟有所不知。”
“我当年被罢官,身受五十大板,已是重伤之躯。”
“归乡途中,又遇到了剪径的山匪。”
“我在与之缠斗时,不慎跌落悬崖,这张脸,便是被那崖上的树枝,划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嘲。
“侥幸捡回一条性命,回到南陵,早已心如死灰。”
“凭着一身水上的本事,做了个渔夫,每日靠捕鱼为生,倒也安稳。”
“前两年,在海边,遇到了一个穷苦人家落难的姑娘。”
“承蒙她不嫌弃我这副鬼样子,与我成了亲。”
他的语气,在说到这里时,变得温柔了许多。
“去年,我们刚得一女,如今,尚在襁褓之中。”
他看向小乙,眼神中满是挣扎。
“我自是愿意为王爷效死。”
“可是,家中妻女……”
小乙静静地听他说完,才缓缓开口。
“裴统领放心。”
“你的妻女,我且将她们接到凉州暂住。”
“待你将漕帮帮主之位坐稳,再将她们接到你的身边。”
“你看,如何?”
裴疏鸿闻言,眼中最后的一丝犹豫,也烟消云散。
他再次对着小乙,深深一揖,这一次,是心悦诚服。
“倘若真如小乙兄弟所言,那裴某,愿为王爷效犬马之劳。”
小乙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
“好。”
“那我们明日便启程。”
“先与我一起,回凉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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