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震天的欢呼声终于渐渐远去,像是汹涌的潮水退回了大海深处。
喧嚣过后,营地里只剩下一种疲惫的安宁。
小乙独自坐在自己的床铺上,耳边似乎还回响着大将军那番掷地有声的话语。
军功。
他想要的军功,终于到手了。
这枚用鲜血与智谋换来的功劳,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上,既像是一枚滚烫的烙铁,又像是一枚荣耀的勋章。
他来此的目的,似乎已经达成。
可不知为何,那份预想中的狂喜,却迟迟没有到来。
就在他心绪翻涌之际,一只信鸽悄无声息地落在了营帐的窗口。
没有半点多余的声响。
它的脚上,绑着一个细小的竹管。
小乙的心,猛地一沉。
他取下竹管,倒出一卷极薄的信纸,展开。
上面没有称谓,没有落款,甚至没有一句问候。
“西凉,醉仙居。”
只有五个字,笔锋瘦硬,如铁画银钩。
是娄先生的字迹。
小乙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仿佛一瞬间从沙场上的兵卒,变回了那个身份不明的棋子。
他将信纸凑到油灯的火苗上。
橘黄色的火焰贪婪地舔舐着纸张,边缘迅速焦黑、卷曲。
那五个字在他的瞳孔中扭曲、燃烧,最终化作一缕轻烟,消散在昏暗的营帐里。
尘归尘,土归土。
小乙在床铺上静静躺了片刻,将脑海中纷乱的思绪一一抚平。
然后,他起身,整理了一下身上还带着酒气的衣衫。
他走出了营帐。
庆功的士卒们三五成群,勾肩搭背,高声谈笑着未来的封赏与到手的美酒。
小乙穿行其中,身影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他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径直朝着大营最中心的那座主帐走去。
中军大帐。
那是一头蛰伏在营地中央的巨兽,此刻安静得有些反常。
“小乙,求见大将军。”
帐帘被亲兵掀开,一股混杂着皮革与淡淡墨香的气息扑面而来。
“进来吧。”
徐德昌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探的疲惫。
小乙走进帐内,只见那副曾让敌人闻风丧胆的玄黑甲胄,正安静地立在甲架上,像一尊沉默的门神。
卸下了甲胄的徐德昌,仿佛也卸下了一身的杀伐之气。
他只穿了一身寻常的青布便服,独自坐在桌案后,正对着一幅边关地图出神。
那宽阔的脊背,在灯火的映照下,竟显得有几分萧索。
“小乙参见大将军。”
他躬身行礼,动作一丝不苟。
徐德昌缓缓转过身,抬眼看向他,脸上挤出一丝笑意。
“恭喜你,立下了这泼天的大功。”
小乙垂首,语气平静。
“小乙只是侥幸罢了。”
徐德昌哼了一声,那声音里带着几分洞察。
“是不是侥幸,你小子自己心里有数,老夫心里,也跟明镜似的。”
小乙没有接话,只是抬起头,看向老将军那双深邃的眼眸。
“大将军,我军大获全胜,为何您……似乎仍有忧虑,锁着眉头?”
徐德昌叹了口气,那口气,仿佛能吹熄帐内的烛火。
“你们的仗,是打完了。”
“可老夫的仗,才刚刚开始。”
小乙闻言一怔。
“啊?”
他被徐德昌这句没头没尾的话,说得有些云里雾里。
“大将军,何出此言?”
徐德昌端起桌上的茶杯,却没有喝,只是用手指摩挲着粗糙的杯壁。
“你小子,如今也算半个自己人,有些话,与你说了也无妨。”
“此战,粮草军需,出了天大的纰漏。”
“若不是你小子想出那条劫粮的险计,我这十万大军,就要活活饿死在西凉边境。”
“半个多月,粮道断绝,这种事,自我执掌神武营以来,闻所未闻。”
小乙心头一凛。
“可如今,战事已了,此事不也解决了吗?”
徐德昌摇了摇头,眼神变得愈发幽深。
“仗打完了,可米缸里的窟窿,还在那里。”
“这个窟窿是怎么来的,不查个水落石出,老夫寝食难安。”
“此事,绝不能有半分马虎。”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
“况且,临安那边传来消息,说此次西越与我们的战端,开得蹊跷。”
“似乎……是有人在暗中拱火,唯恐天下不乱。”
“再有,便是陈霖那桩通敌的案子。”
老将军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陈霖,跟了老夫许多年,算是个知根知底的老人了。”
“他招供说,是嫉妒我偏爱姜岩,心中不忿,才行差踏错。”
“说敌人拿住了他第一次的把柄,才逼着他有了第二次。”
“这些说辞,听上去天衣无缝,可老夫听着,却处处都透着一股子勉强。”
“开战的缘由,断绝的粮道,通敌的部将……”
“这三件事,看似毫无关联,可老夫总觉得,有一根看不见的线,将它们串在了一起。”
“只是这根线,埋得太深了。”
“我身在边关,鞭长莫及,想查,却无从下手。”
“这种感觉,就像是有一根毒刺扎进了后背,拔不出来,咽不下去,时时刻刻都让你不得安生。”
老将军的脸上,第一次流露出一种名为“无力”的神情。
那是一位百战名将,在面对朝堂诡谲时,最真实的写照。
小乙静静地听着,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沙场之外,还有另一座更加凶险的战场。
“大将军所言之事,小乙今日也是初闻,实在……无法为将军分忧,心中有愧。”
徐德昌摆了摆手,自嘲一笑。
“与你说这些,不过是心里憋闷,找个人说说话罢了。”
“你一个毛头小子,又能懂什么。”
他话锋一转,目光重新落在小乙身上,带着几分审视。
“对了,你来寻我,又是为了何事?”
小乙被他这么一问,胸中早已盘算了千百遍的话,此刻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一股热气,猛地从脖颈窜上脸颊。
他那张在沙场上都未曾变色的脸,竟“腾”地一下,涨得通红。
徐德昌看着他这副窘迫模样,先是一愣,随即发出一阵低沉而爽朗的笑声。
“哈哈,老夫知道了!”
“你小子,心里想的什么,还想瞒过我这双眼睛?”
“是为婉儿那丫头来的吧。”
小乙的头,垂得更低了。
“你这次立下的军功,足够大。”
“大到你想从我这里讨要一个军奴,并非什么难事。”
“只是……”
徐德昌的笑声收敛了,神色变得郑重起来。
“你该知道,我待婉儿那丫头,视若己出。”
“我不想让她受了委屈。”
“此事,我总得先问过她的意思。”
小乙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期盼与感激。
“多谢大将军!”
徐德昌抬手,制止了他。
“先别急着谢。”
“有件事,你必须想清楚。”
“婉儿的身份,是罪臣之女,是军奴。”
“这个身份,就像是刻在她骨头上的烙印,洗不掉。”
“老夫可以做主,将她以军奴的身份,刺配给你。”
“但,她做不了你的妻,甚至连妾都算不上。”
“此等委屈,不知道那丫头,愿不愿意受。”
老将军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柄小锤,敲在小乙的心上。
他看着小乙,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如刀。
“老子把丑话说在前头,即使是婉儿她自己点了头,愿意给你为奴为婢。”
“你小子日后要是敢让她受半点委屈,休怪老夫翻脸不认人!”
小乙迎着徐德昌的目光,没有丝毫躲闪。
他挺直了脊梁,一字一句,说得斩钉截铁。
“大将军放心。”
“小乙对婉儿,是真心。”
“绝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
徐德昌盯着他看了许久,那如刀锋般的目光,才渐渐化作一汪深潭。
“难得。”
“你为她冒死从军,拼下这份前程,也算是不易。”
“老夫不求你日后飞黄腾达,能如何如何。”
“只求你一件事。”
“倘若你将来,要明媒正娶,迎配正室。”
“别亏待了这丫头,便好。”
老将军说到最后,声音竟有些微不可察的沙哑。
小乙用力地点了点头,像是立下了一个最重的誓言。
他喉结滚动,艰涩地开口。
“大将军,我……能去看看她吗?”
徐德昌沉默了片刻,最终,只是从鼻腔里,轻轻地“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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