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醉仙居。
那满身的酒气，便被街上的风吹散了。
可娄先生那些话，却像是一坛陈年老酒的后劲，此刻才翻涌上来，烧得他五脏六腑都有些发烫。
一根看不见的线。
一盘看不见底的棋。
他小乙，既是棋子，也要学着做那个执棋之人。
长街尽头，便是那座他刻在心上的小院。
脚步，不由得快了几分。
推开那扇虚掩的院门，心头那块因娄先生而悬起的巨石，总算落下了半块。
他还未来得及看清院中光景，头顶的天光，便骤然一暗。
一道凌厉的劲风，裹挟着一股陈年尘土与干草的气味，当头砸了下来。
小乙的眼皮，甚至都没抬一下。
身子只微微一侧，那团黑影便擦着他的肩头，重重落在了地上。
激起一圈不大不小的烟尘。
他这才抬眼望去。
只见又一团黑漆漆的东西，带着毫不留情的怒意，劈头盖脸地再次袭来。
这一次，他看清了。
那是一柄扫帚。
而握着扫帚的那双手，纤细，白皙，却因用力而指节发白。
柳婉儿咬着下唇，一双本该柔情似水的眸子，此刻却燃着熊熊的火。
那火光里，还映着一层晶莹的水汽。
小乙不躲不闪，只是向后退了一步，脸上挂起一丝苦笑。
“婉儿，婉儿，是我。”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讨好，一丝无奈。
“打的就是你这个没良心的！”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手里的扫帚却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直奔他的面门。
小乙叹了口气，不再闪躲。
他伸出手，精准地抓住了扫帚的竹柄。
那股冲撞的力道，让他手臂微微一麻。
他顺势低头，弯腰，做出一副任打任骂的模样。
“婉儿，我这不是全须全尾地回来了么。”
柳婉儿用力抽了抽扫帚，却纹丝不动。
她气得跺了跺脚。
“哼！”
一声冷哼，像是冰珠子砸在地上。
“你就差没把命丢在西峰山！”
这句话，像是一根针，扎破了小乙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他知道，她什么都知道了。
知道他九死一生，知道他身陷绝境。
“婉儿，我错了。”
他的头，埋得更低了。
“先让我进去，好不好？”
柳婉儿死死瞪着他弓起的背脊，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良久。
她猛地松开了手。
扫帚“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她就那么掐着腰，像一头被惹怒了的小兽，用通红的眼睛，怒视着眼前这个男人。
小乙等了片刻，不见动静，这才缓缓抬起头，慢慢站直了身子。
他刚想说些什么。
下一刻，眼前的柳婉儿，却像是换了个人。
方才那满身的怨气与怒火，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她猛地向前一步，整个人，就那么直直地跳进了他的怀里。
那一下，撞得结结实实。
小乙闷哼一声。
肩头那处刚刚愈合不久的箭伤，像是被一柄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过。
剧痛沿着筋骨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的身子猛地一晃，疼得直趔趄，险些站立不稳。
怀中的婉儿立刻察觉到了他的异样。
她触电般地松开了双臂，脸上血色尽褪，方才的怒意，此刻全变成了惊慌与心疼。
“还疼吗？”
她的声音，细若蚊吟，充满了自责。
“不疼。”
小乙强忍着那股撕裂般的疼痛，从牙缝里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早就不疼了。”
“疼死你活该！”
婉儿没好气地骂了一句，眼泪却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她伸出手，就想去掀开他的衣衫，亲自查看那处伤口。
小乙却一把拦住了她。
他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攥住了她微凉的手腕。
那只手，还在微微颤抖。
“婉儿，我真的没事。”
他的声音，沙哑，却温柔。
“我们先进屋，好吗？”
两人就这么手挽着手，走进了屋子。
一进屋，婉儿便甩开了他的手。
“你怎么到现在才来？”
“啊？”
小乙一时没反应过来。
“徐伯伯昨夜就派人送了信来。”
婉儿的语气里，又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信上说，你今日会来看我！”
小乙心中顿时一片了然。
他恍然大悟，怪不得这丫头一早就在院中等着，拿着扫帚，严阵以待。
原来是徐德昌提前通风报了信。
“早上……被一些事情耽搁了。”
他含糊地解释了一句，脑中却在飞速思索。
“大将军他，信中还说了些什么？”
“说的都是你的坏话！哼！”
婉儿扭过头，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
小乙心中有数了。
徐德昌那封信里，恐怕不仅说了他今日会来，更是将自己立下大功，即将入京受赏，并且厚着脸皮向他讨要婉儿做“赏赐”的事，一五一十地都告诉了她。
他看着她，试探着开口。
“婉儿，既然大将军都告诉你了，那你……”
“我什么？”
婉儿转回头，明知故问，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小乙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你……愿意跟我在一起吗？”
屋子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柳婉儿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
“小乙哥，你救过我的命，也帮过我良多。”
她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
“在这个世上，我能信的人不多，除了徐伯伯和我哥哥，便再也没有了。”
“如今，又多了你一个。”
“你是除了他们俩之外，唯一一个，我觉得……值得信的人。”
她抬起头，目光灼灼地望着他。
“我相信你，会对我好。”
“我相信你，会照顾好我。”
“只要……只要你不嫌弃我的身份，我……我愿意跟着你！”
说到最后，她的脸颊已是绯红一片。
“跟着你，为奴为婢……”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小到最后，几乎听不见了。
“婉儿。”
小乙上前一步，郑重地握住她的双肩。
“你听着。”
“只要你跟我在一起，我小乙便以性命起誓，绝不会让你做什么奴婢。”
“你信我！”
“小乙哥，我相信你！”
她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
小乙心中一暖，却又是一沉。
娄先生的话，再次在耳边响起。
他接下来要走的路，注定布满荆棘与谎言。
“婉儿，有些事，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他的神情，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
“但是，请你务必相信我。”
“相信我所做的一切，都有我的道理。”
柳婉儿脸上的红晕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困惑。
“小乙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只需信我便是！”
小乙凝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信我对你是真心，也信我，绝不会行差踏错，为非作歹！”
那双眼睛里的坚定，不容置疑。
柳婉儿看着他，用力地点了点头。
“嗯。”
得到她的允诺，小乙心中稍定。
他话锋一转，语气也变得柔和下来。
“那我，还有一事相求。”
“求我？”
婉儿有些诧异。
“嗯。”
“小乙哥，你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如果我所料不差，过不了几日，我便会随大将军一同入京面圣领赏。”
“我想……借这个机会，留在临安城。”
“留在临安？”
“嗯。”
小乙看着她，眼中流露出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歉意。
他开始编织一个，为她量身定做的理由。
一个听上去，充满了爱与体贴的理由。
“我当初来投军，搏上性命去挣军功，最大的念想，便是能堂堂正正地将你留在身边。”
“如今，这个心愿，算是快要达成了。”
“可是，你也知道，军伍之中，规矩森严，放眼望去，也都是些粗野汉子。”
“把你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带在军中，实在有太多不便。”
“我若是能留在临安城，便能给你一个安稳的家，也能时时与你相守，不必再受这分离之苦。”
这一番话，半真半假。
留在临安是真，为她而留，却只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缘由。
他真正在意的，是那张牵动着家国命运的无形大网。
他要做一枚，能撬动棋局的棋子。
婉儿眨了眨眼睛，静静地听着。
她只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将所有的一切，都为她考虑得如此周全。
一颗心，像是被温热的泉水浸泡着，又软又暖。
“所以，你是想让我在徐伯伯面前，替你说情？”
她冰雪聪明，一点就透。
“嗯。”
小乙点了点头，心中那丝愧疚，愈发浓重。
他接着叮嘱道。
“若是可以，你只需向大将军提及，你想回临安老家，不想再待在这兵荒马乱的边境。”
“其他的，一概无需多言。”
“好。”
婉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我会和徐伯伯说的。”
小乙终于松了口气。
他伸开双臂，将眼前这个全心全意信赖着他的姑娘，再一次，紧紧地，拥入怀中。
这一次，他刻意避开了肩上的伤口。
怀中的人儿，是这世间他唯一的温暖与真实。
可这份温暖与真实的背后，却已是他布下的第一步棋，和他背负的第一个，沉重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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