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读完徐德昌的封赏,大殿之内,便是一阵死寂。
那死寂,像一块沉重的墓碑,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御座上那道模糊的身影,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于是满殿的呼吸,都随之停滞。
一道目光,穿过香炉里升腾的袅袅青烟,仿佛越过二十年的光阴,落在了小乙的身上。
那目光,不重,却好似有千钧。
“你就是赵小乙?”
声音依旧温和,却像是从九天之上垂落,带着不容置喙的审判意味。
小乙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回陛下,正是。”
他跪在那里,像一截被风霜雨雪打过的枯木。
御座之上,传来一声轻笑。
“哈哈哈,不愧是我大赵国的国姓子孙啊!”
那笑声在梁柱间回荡,听不出喜怒,却让百官的神情,愈发微妙。
“好样的,给我们赵姓增光添彩了。”
这句话,像一根滚烫的烙铁,烫在了小乙的心上。
他仍旧低着头,一言不发。
喉咙里像是被沙子堵住了,每一个字都无比沉重,说不出口。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该感激涕零,还是该质问二十年的不闻不问?
在西凉的风沙里,他见过尸山血海,见过最悍不畏死的蛮夷。
可那些场面,与眼前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相比,都显得那么直白,那么简单。
“起来回话。”
那道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命令。
“是。”
小乙应了一声,撑着冰凉的地砖,缓缓站起身。
他依旧把头埋得很低,颈骨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下巴死死地抵着胸口,仿佛再低一寸,整个头颅就要滚落在地。
他在害怕。
怕看到那张脸,怕那张脸不是自己想象中的模样,又怕那张脸,和自己想象得一模一样。
御座上的那人,似乎有些不耐。
“把头抬起来,让朕看看。”
这道旨意,比刚才封赏徐德昌的圣旨,还要沉重。
小乙的身子,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是。”
他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像砂纸在摩擦。
他缓缓地,一寸一寸地,抬起了自己的头。
这个动作,仿佛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这一刻,是他从记事起,就在无数个梦里幻想过的场景。
那个被母亲念叨了一辈子的男人,那个“死去”的亲生父亲,到底长什么样子。
当视线越过那十二旒冕冠的珠帘,当四目终于在空中交汇。
小乙的心,像是被人狠狠攥住,然后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他看清了。
那是一张与自己有七分相似的脸,只是更加威严,更加苍老。
岁月和权力,在那张脸上刻下了深深的沟壑。
那双眼睛,深邃如古井,看不见底,也看不见一丝波澜。
那里没有久别重逢的欣喜,没有血脉相连的温情。
只有审视。
像一个手艺绝佳的工匠,在审视一件自己早年随手丢弃,如今却被旁人打磨得不错的作品。
一股热血,轰然冲上小乙的头顶。
他的脸颊,瞬间涨得通红。
可他的四肢,却在刹那间变得冰凉如铁,仿佛被西凉冬夜的寒风吹透了。
后背的冷汗,像一条滑腻的蛇,顺着脊骨,蜿蜒而下。
御座上的皇帝,看着他局促的模样,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
“不必如此拘谨!”
“你也是我大赵国的功臣。”
“徐爱卿特意上书为你请功,想必你在军中必定不凡。”
他的目光,在小乙和徐德昌之间,轻轻一扫。
“如今看来,确实是年少有为啊!”
小乙的嘴唇动了动,吐出几个字。
“多谢陛下赞赏。”
“好了,听封吧。”
皇帝收回了目光,仿佛已经看够了这件有趣的玩意儿,随手将其拨到了一边。
又是礼部尚书。
又是那抑扬顿挫,却毫无感情的语调。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盖闻兵者,国之干城;将者,军之司命。昔西越国不自量力,敢犯我疆土,扰我边民,致生灵涂炭,烽烟四起。当此危难之际,斥候赵小乙,心怀忠勇,身担使命,于两军对垒之时,屡献奇谋良策,为我朝平定西越之乱立下卓越战功,其功不可没,其忠可昭日月。”
每一个字,都像一枚冰冷的钉子,钉进小乙的耳朵里。
“为嘉奖赵小乙之赫赫功绩,激励天下有志之士为国效力,朕今特下此诏:封赵小乙为神武营校尉,镇守边疆要地,望其恪尽职守,再展神威,护我山河无恙。另赏赐黄金五百两、白银二千两、锦缎十匹、良田二十亩,以奖其功,以安其家。”
校尉。
果然不出所料。
“望赵小乙受此封赏后,切勿骄傲自满,当更加勤勉,严于律己,带领麾下将士精研武艺,操练兵法,时刻警惕边境动向,为保我大赵边境安宁、百姓安居乐业再立新功。若有再建功勋者,朕必当再加封赏,不吝恩宠。”
又是“切勿骄傲自满”。
又是“再立新功”。
小乙只觉得,这满殿的荣光,都透着一股子腐朽的寒意。
“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钦此。”
圣旨读完,小乙再次跪下。
“小乙谢主隆恩。”
他的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坚硬的金砖上,发出一声闷响。
皇帝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满意。
“好了,两位爱卿都已经封赏完毕。”
他的目光,转向了徐德昌。
“徐爱卿,可还有什么要求?”
这句看似随意的问话,却让整个大殿的气氛,再次紧绷起来。
徐德昌那挺拔如松的身影,微微一躬。
“回陛下,臣还有一事相求。”
“哦?徐爱卿请讲。”
老将军的声音,沉稳而洪亮,响彻大殿。
“小乙乃我爱将,天资聪明,能力不凡。”
“现如今边关战事已了,臣认为他再留军中,恐阻其才华施展。”
“故臣恳请陛下,将其留在身边,也可让其发挥所长,为朝廷效犬马之劳。”
话音落下,满殿哗然。
无数道目光,像利剑一样,齐刷刷地刺向徐德昌,又转向小乙。
御座上的皇帝,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轻笑。
“徐爱卿,你这是举贤不避亲哪!”
“自己的爱将,不留在身边,却要将他送到这朝堂之上?”
老将军面不改色。
“回陛下,小乙足智多谋,此时边关战事已停,臣觉得还是该把他放到有用的地方才是。”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
皇帝不置可否,目光缓缓扫过阶下百官。
“众卿家怎么看?”
他将这颗滚烫的山芋,抛给了满朝文武。
队列之中,一阵不易察觉的骚动。
片刻的沉默后,一名官员自队列中走出。
“陛下,臣认为大将军所言不无道理。”
小乙的眼角余光瞥去,那人一身官袍,并非兵部之人。
是户部侍郎,丁越。
一个掌管钱粮的文官,却在此刻,为一名武将的去留发表意见。
丁越继续说道:“可将赵校尉先留在临安,倘若战事再起,届时再派他去边关不迟。”
小乙的心,陡然一沉。
不是兵部的人。
看来,应该是叔叔的手笔了。
想不到他居然有此等安排。
他想把自己留在临安这座巨大的漩涡里。
御座上的皇帝,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
他沉吟片刻,像是经过了深思熟虑。
“既如此,那就着兵部任用吧。”
一锤定音。
徐德昌深深一拜。
“多谢陛下。”
小乙也跟着拜下,将头,更深地埋了下去。
他仿佛能看到,一张无形的大网,已经悄然张开。
而他,就是那只刚刚被从边疆荒野,赶进网里的猎物。
这临安城,这朝堂,才是真正的西峰山麓。
这里的厮杀,不见血,却更能要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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