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乙走在兵部衙门的青石板路上,像一只淋了秋雨的公鸡,一身的翎羽都耷拉了下来,再也抖擞不起半分精神。
官袍崭新,衬着一张死灰的脸,便显得愈发刺眼。
崔海平那几句轻飘飘的话,此刻还萦绕在耳边,像一把无形的锉刀,一遍遍地,磨着他的心口。
钝刀子磨人,最是煎熬。
大将军徐德昌那辆载着边关风尘的马车,想必已经驶出临安城门,正朝着西凉那片熟悉的黄沙滚滚而去。
他走了,这京城里,便只剩下自己一人。
像一棵被硬生生从沙土里拔出来,又被随意栽进这富丽堂皇的花盆里的树,四周皆是陌生而冰冷的瓷壁。
大将军临行前,曾重重拍着他的肩膀,说有事,便去找二皇子赵衡。
小乙的嘴角,扯起一抹比哭还难看的弧度。
找那位素未谋面的二哥?
为了一个军奴,去叩响一座王府的大门求人?
他宁愿自己扛,也绝不去求那位二皇子。
哪怕,这副肩膀,刚刚才被崔海平卸掉了一半的力气。
就在他神思恍惚,几乎要一头撞上院中那棵老槐树时,身后传来一个小心翼翼的脚步声。
一个衙门里的书吏躬着身子,低声禀报。
“赵郎中,衙门外有人求见。”
小乙缓缓转身,目光空洞,像是没听清。
“找我?”
这偌大的临安城,除了那些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的眼睛,还有谁会来找他。
“什么人?”
“那人说他叫王刚,自称是您的旧友。”
王刚。
这两个字像一道惊雷,在他死寂的心湖里,炸开了一圈巨大的涟漪。
那个在凉州城里,成天跟在自己屁股后面,憨笑着喊“小乙哥”的半大少年。
自从自己一头扎进西凉军营那座血肉磨盘,便再也没了这小子的音讯。
寄回的几封家书,叔叔也从未和他提起过王刚的消息。
今日,自己刚踏入兵部衙门不足一日,王刚便找上了门。
这绝不是巧合。
他眼中的死灰,终于被这一点火星子,重新燎着了。
是叔叔。
一定是那位运筹帷幄的叔叔,让他来的。
“快,请他进来!”
小乙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切。
“是。”
书吏领命而去,脚步匆匆。
不过片刻,一个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身影,便跟着管事,穿过回廊,走进了他这间小小的公房。
来人高了,也壮了,褪去了几分少年时的青涩,眉眼间多了些许沉稳,但那份发自内心的热情,却丝毫未变。
“小乙哥!”
王刚一见他,那张朴实的脸上,便笑开了花。
“总算是见到你了!”
他几步上前,却又在小乙身前停住,仔细地上下打量。
“听说你在西凉战场上受了重伤?现在可好利索了?伤在哪儿了,快让我瞧瞧!”
那眼神里的关切,纯粹得不掺一丝杂质,像西凉的清泉,瞬间冲刷掉小乙心头不少的阴霾。
在这座人人戴着面具的临安城里,这样一双眼睛,比金子还贵重。
小乙心中一暖,紧绷的身体,不自觉地松弛了几分。
“早没事了,一顿能吃三大碗饭。”
他伸出手,捶了捶王刚厚实的肩膀。
“你小子,倒真是越发精神了。”
王刚嘿嘿一笑,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
“跟着康老爷,跑的地方多了,见的人也多了,总不能给您和小乙哥丢人不是。”
“那就好。”
他点了点头,将王刚拉到一旁,压低了声音。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是康老爷让我来的。”
王刚的表情也严肃了起来,凑近了些。
“老爷算着您差不多今日到任,就让我一早等在兵部衙门附近。他说您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让我过来瞧瞧,看有没有什么能帮上手的。”
说着,他又忍不住咧嘴笑了起来,眼里满是与有荣焉的兴奋。
“嘿,小乙哥,你现在可真威风!圣上亲口封赏,还进了这兵部衙门,当上了郎中!”
“这可是京官儿!比咱们凉州那个知州老爷,可气派多了!”
小乙听着这话,心里却泛起一阵苦涩。
威风?气派?
不过是刚进门,就被人一棍子打趴下的丧家之犬罢了。
“什么大官,一个郎中而已,说到底,就是个办差的。”
“郎中也了不得了!”
王刚却不这么认为,在他眼里,小乙哥永远是那个最厉害的人。
小乙摆了摆手,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说。
“行了,少拍马屁。”
他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说正事。叔叔让你来,除了看我,可还有别的吩咐?”
王刚一拍脑袋,恍然大悟。
“哦哦,瞧我这记性!一见到小乙哥你,高兴得差点把天大的正事给忘了!”
他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递了过来。
“这封信,是老爷亲手写的,让我务必交到你手上。”
小乙接过信,入手微沉。
王刚又继续道。
“还有,老爷说,您刚到京城,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前些日子,就让我把钱老爷早年在临安置办的一处宅子给收拾了出来,还雇了几个老实本分的下人。”
“那院子清静,离这儿也不算远。小乙哥,以后您就住那儿,也算有个自己的家。”
“我现在替老爷在临安和几处州府之间跑商路,差不多隔个一两天就要来一趟,得空了,我就去看你。”
小乙捏着那封信,手指微微用力。
叔叔总是这样,未雨绸缪,将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
他甚至能想象到,那位深居简出的叔叔,是如何在地图上,为他这个侄儿,一步步地铺好路,扫清障碍。
“天天这么两头跑,也辛苦你了。”
“不辛苦!一点都不辛苦!”
王刚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要不是小乙哥你当年把我从衙门里带出去,我王刚现在还不知道在哪旮旯呢。能为小乙哥和康老爷办事,是我天大的福分!”
小乙看着他真诚的脸,点了点头,拍了拍他的手臂。
“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人多眼杂。你先回去吧。”
“替我给叔叔带个话,就说我一切都好,勿念。等我这边安顿下来,得了空,就回去看他老人家。”
“诶,好!”
王刚重重点头。
“那小乙哥,我走了。你一个人在临安,千万要照顾好自己,别什么事都硬扛着。”
说完,他深深地看了小乙一眼,便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小乙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这才收回目光。
他回到公房,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王刚的到来,像一剂猛药,将他从绝望的泥潭里,硬生生拽了上来。
他低头,看向手中的信。
没有立刻拆开,而是先用指腹,细细摩挲着信封的封口。
那上面,有一个小小的,用火漆烙下的“康”字。
他知道,这小小的信封里,装着的,或许就是他在这盘死局中,唯一的生路。
拆开信封,抽出信纸。
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叔叔的字,不像徐大将军那般大开大合,锋芒毕露,而是内敛沉静,笔锋藏于笔画之内,却透着一股洞悉人心的力量。
信上的内容,并不多。
开篇,是对兵部衙门如今的人事格局,做了一个简明扼要的剖析。
从尚书,到左右侍郎,再到各司主事,甚至是几个不起眼的书吏,其背景、派系、喜好、软肋,都点得清清楚楚。
这是一张网。
一张让他能在这吃人的衙门里,看清方向,不至于一脚踏错的网。
而后,信中提到了他此番入京,真正的使命。
军粮。
那批在西凉边境不翼而飞,险些让数万将士断炊的军粮。
信中,叔叔已经为他指出了几个可能的线索,都隐晦地指向了兵部内部的某个环节。
这才是他小乙,能够站在临安城里的真正价值。
小乙的目光,逐字逐句地往下移,当他看到信的末尾时,他的呼吸,猛地一滞。
信的最后,只提了一个人。
兵部侍郎,崔海平。
信上说,此人,曾是自己的门生。
就连如今这个从二品的侍郎高位,也是当年赵衡亲自向吏部举荐,一手提拔上来的。
而赵衡的手里,自然也握着一些,足以让这位崔侍郎午夜梦回,惊出一身冷汗的陈年旧事。
信的结尾,只有一句话。
让小乙寻个机会,单独去见崔海平,不需多言,只需提及一件当年只有他和赵衡二人才知晓的旧事。
崔海平,自然会明白,他赵小乙,是谁的人。
信纸,从小乙的手中,轻轻飘落。
他的胸膛,开始剧烈地起伏。
先前被崔海平一刀捅出来的那个血窟窿,此刻,仿佛被一股灼热的岩浆,瞬间填满了。
疼。
但更多的是,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快意。
原来如此。
原来这临安城,这兵部衙门,从来都不是他一个人的战场。
他以为自己是孤身入虎穴,却不知,叔叔早已为他备好了最锋利的刀。
小乙俯身,捡起那张轻飘飘的信纸,仔仔细细地叠好,贴身收起。
他重新抬起头时,眼里的颓唐与迷茫,已然一扫而空。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狼一般的,冷静而锐利的光。
他拉开门,走到那堆积如山的卷宗前。
那些积压了数月的,带着边关沙尘气息的公文,此刻在他眼中,不再是繁杂的公务。
而是一块块,可以用来磨刀的石头。
他坐下来,提笔,蘸墨。
笔尖落在纸上,沙沙作响。
分拣,归类,誊抄,批注。
他的动作,快而精准,没有一丝一毫的拖泥带水。
整个下午,他再没有抬过一次头。
不过大半日的工夫,那座小山似的卷宗,便被他尽数处理完毕,分门别类地摆放得整整齐齐。
阳光,透过窗棂,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小乙放下笔,站起身,从整理好的公文中,随手抱起最上面的一摞。
然后,他转身,迈步,朝着那扇他半日前,失魂落魄离开的房门,重新走了过去。
这一次,他的脚步,沉稳如山。
咚,咚,咚。
他抬起手,敲响了侍郎大人的房门。
敲门声,不大,却在这寂静的黄昏里,显得格外清晰。
像一枚棋子,重重地,落在了棋盘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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