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裕和闻言,神色愈发凝重。
他并未急着开口。
而是端起了桌上那盏尚在氤氲着热气的茶。
指节分明的手,稳稳托着青瓷茶盏。
他将那温热的茶水,送入口中,缓缓咽下。
似乎是在用这口茶汤,润一润那即将要说出口的,满是干系的话语。
也像是在腹中,将那些纷乱的线索,再仔细地梳理一遍。
良久,他放下茶盏,发出“叮”的一声轻响。
“此事,说来话长。”
“以往西凉军粮的采办,一直是户部左侍郎,丁大人一手经办。”
“丁大人此人,为官方正,与瑞和堂也算是打了十数年的交道,从未出过差池。”
“可今年,这天大的差事,却毫无征兆地落到了户部右侍郎,蔡大人的头上。”
“京城里的风声,都说这户部的一左一右两位侍郎,分属朝中不同山头。”
“此次易人,便是山头之争,有了分晓。”
周裕和的言语中,透着一股商贾独有的敏锐。
“按照往年惯例,这笔泼天大的生意,理应还是由我们瑞和堂接手。”
“毕竟论实力,论信誉,这嘉陵城中,乃至整个江南,无人能出我等之右。”
“可谁曾想,那蔡侍郎的手,竟直接点给了稻丰米行。”
“一家新晋的米行,根基尚浅,却能从我瑞和堂口中夺食,背后若无人撑腰,是万万不可能的。”
“当时漕帮的裴帮主曾传话过来,问是否要给他们一个教训。”
“只需他一句话,便能叫那稻丰米行的粮船,一粒米都离不开嘉陵府的地界。”
“可我思虑再三,终究还是拦下了。”
“军粮乃国之大事,关乎西凉边境数十万将士的生死,一旦耽搁,便是通天的大罪。”
“我等商贾,求的是财,却不能因此坏了少主的大局,更不能与朝廷公然为敌。”
小乙听到此处,眼帘微垂,轻轻颔首。
周裕和此举,深得他心。
是为谋大事者,当有的气度与远见。
周裕和见少主并无责怪之意,心中稍定,便接着往下说。
“此事,本该就此了结。”
“可怪就怪在,后面发生的事,实在太过离奇。”
“稻丰米行在嘉陵城码头,租下了一座官家粮仓,用以囤积军粮。”
“按照规矩,交接之前,户部会派人与米行一同看守,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断无出错的可能。”
“然而,就在最后一批粮食入库,户部官员前来清点查收的那一日,出事了。”
“粮仓那沉重的铁木大门,缓缓推开。”
“满仓的米香,并未扑鼻而来。”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干枯的草料味。”
“众人定睛一看,全都傻了眼。”
“那堆积如山的麻袋里,装的哪里是什么精米白面。”
“竟全都是喂马用的草包!”
“整整一仓,数万石的军粮,就这么在官兵与米行伙计的眼皮子底下,不翼而飞。”
周裕和说到此处,语气中仍带着一丝难以置信。
“此事一出,嘉陵城都炸开了锅。”
“那稻丰米行像是疯了一般,开始在整个嘉陵府地界,不计血本地疯狂收购稻米。”
“米价一日三涨,寻常百姓家,都快要吃不起饭了。”
“城中大小米行,无不趁此机会,大发横财。”
“我们瑞和堂,自然也顺水推舟,将库中存粮抛售了近七成出去,着实是狠赚了一大笔。”
“这一进一出,利润之丰,堪比往年承办军粮所得。”
小乙指节轻轻叩击着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
他打断了周裕和的话。
“那些消失的米,后来可曾在市面上出现过?”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石子,精准地投进了话题的中心。
“按理说,如此巨量的稻米,绝不可能凭空消失。”
“可无论是在嘉陵城,还是周边的州府,都没有任何风声。”
“就好像那些米,真的长了翅膀,飞走了一般。”
“直到今天,市面上也未曾见过有谁,能拿出这么大一批货来。”
小乙又问。
“后来稻丰米行,将缺口补上了?”
“补上了。”
“他们花了近半月的时间,从四面八方高价调粮,总算是凑齐了军粮所需的数目。”
“只是这日子,比原定的期限,已是晚了许久。”
“再之后的事情,便不是我这等身份能知道的了。”
周裕和微微躬身,神情坦诚。
小乙的目光深邃,仿佛能穿透人心。
“此事,可有实证?”
周裕和苦笑着摇了摇头。
“少主,这些大多是市井间的道听途说。”
“除了我们瑞和堂卖出粮食的账目清晰可查之外,其余的,都只是捕风捉影的传闻。”
“而且,我们卖出去的米,也都是稻丰米行的人出面接洽,走的商号账目,与朝廷,与户部,扯不上半分干系。”
小乙听完,心中了然。
周裕和所言,与他从叔叔那里得来的消息,大同小异。
虽多了些商场角力的细节,却依旧未能触及此事的真正核心。
看来,这浑水之下,藏着的巨鳄,远比想象中要大。
他缓缓站起身。
“周兄,今夜我会在府中备下酒菜,等你收了铺子,你我兄弟,好好喝上一顿。”
这句话,是以朋友的身份说的。
周裕和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暖意,再次躬身。
“恭送少主。”
小乙不再多言,转身便走,径直下了那仿佛踏在金银上的楼梯。
既然在瑞和堂这条线上,已然问不出更多。
那便换个方向,再去探探。
他本就没指望,能轻而易举地将这桩通天大案查个水落石出。
若真如此简单,那西凉军中的那位,也就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了。
小乙信步走在嘉陵城繁华的街道上。
脑海中,却在飞速地勾勒着一张无形的大网。
户部侍郎,稻丰米行,消失的军粮,暴涨的米价。
每一个节点,都牵连着无数看不见的线。
不知不觉间,他已走出很远。
前方街角处,一面迎风招展的酒幡,映入眼帘。
不对,不是酒幡。
而是一面米行的招牌。
上书四个大字。
稻丰米行。
小乙的脚步,顿住了。
这家米行的门面,虽远不及瑞和堂那般吞吐整条街财气的恢弘气派。
却也比周遭的寻常店铺,要阔气不少。
也算得上是富丽堂皇了。
小乙目光一转,看向了稻丰米行正对面的那座茶社。
他迈步走了进去。
寻了个临窗的雅座,恰好能将对面的米行尽收眼底。
他随意点了一壶最寻常的茶水。
便安然坐下,目光平静地望向窗外。
对面的人流,当真是川流不息。
伙计迎来送往,账房算盘打得噼啪作响,生意瞧着,竟是异常的红火。
似乎丝毫未受那军粮案的影响。
又或者说,正是因为那件事,才有了今日的兴旺。
小乙的目光,掠过一张张或精明,或质朴,或焦急的脸。
他在等。
等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从那熙攘的人群中挤了出来。
那是个年轻人,穿着一身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黑袍。
小乙的眼神,骤然一凝。
此人身上,没有半分商贾的铜钱气,更不像是来买米的寻常百姓。
那股子气息,更像是刀口舔血的江湖人,或是替大人物办脏活的阴暗角色。
更可疑的是,此人头上,还戴着一顶压得很低的宽檐斗笠。
仿佛生怕被人瞧见了那张脸。
小乙端着茶杯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他将茶杯,轻轻放回了桌上。
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而后,他悄无声息地站起身,在桌上留下几枚铜钱。
身形一晃,便已融入了茶社出门的人流之中。
像一滴水,汇入了江河。
他远远地坠在那黑袍人身后,不疾不徐。
或许那人,便是线头。
只要抓住他,或许就能扯出这团乱麻背后,真正的脉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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