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端着茶杯的手,指节粗壮,布满老茧。
是握惯了刀柄的手。
也是撑惯了船篙的手。
当听到“南陵水师”与“军奴籍册”这八个字时,这只手,在空中凝滞了那么一瞬。
茶杯里氤氲而上的热气,也仿佛随之停顿。
裴疏鸿的眼神,穿过了小乙,穿过了这间小屋的墙壁。
望向了极南处。
那里,有一片他曾以为会埋葬自己一生的汪洋。
那片海,名为南海。
终年不见冰雪,只有咸腥的海风与无尽的浪涛。
南陵水师,便是在那片海上,与风浪共舞的蛟龙。
也或许,是孽龙。
裴疏鸿收回目光,那双曾如鹰隼般锐利的眸子里,此刻只剩下一种名为“过来人”的复杂。
他缓缓放下茶杯,声音里带着一丝被海风侵蚀过的沙哑。
“少主,此去南陵水师,请务必要当心。”
他的语气,前所未有的凝重。
小乙挑了挑眉。
“哦?”
他示意裴疏鸿说下去。
“此话怎讲?”
裴疏鸿的腰背,挺得更直了,像一截饱经风霜的桅杆。
“少主恐有所不知。”
“这南陵水师,与北仓、西凉的陆上边军,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光景。”
“北仓西凉,脚下踩的是厚土,头顶顶的是皇天,军法如山,终究有个章法。”
“可水师不同。”
“水师的脚下,是深不见底的滔滔海水。”
“他们的眼中,只有一望无际的茫茫碧波。”
“在那片海上,朝廷的法度,被海水稀释得太淡太淡了。”
“天高,皇帝远,这句话,在南陵水师的船上,便是唯一的真理。”
裴疏鸿顿了顿,似乎是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压抑某种翻涌的情绪。
“往来的商船,能否在那片海上安然抵达彼岸,看的不是天时,也不是风向。”
“看的是南陵水师的脸色。”
“朝廷派去的督军,不是没有。”
“可那些养尊处优的大人们,大多只是在岸上的大营里走马观花,巡视一圈。”
“又有几人,愿意登上那颠簸摇晃的战船,去海上吹几日咸湿的海风?”
“那海上漂泊的日子,不是纸上谈兵的文官能忍受的。”
“所以,便造就了南陵水师的两张面孔。”
“一张在岸上,一张在海上。”
“在岸上,他们是披坚执锐、军容严整的大赵国官军。”
“可一旦离了岸,到了那片广阔无垠的海面上,他们便是自己那艘船的皇帝。”
“一艘船,便是一座移动的法外之地。”
“舰长一人,便是王法。”
裴疏鸿的呼吸,粗重了些许。
“疏鸿当日,便是看不惯那些腌臜之事,才……。”
裴疏鸿说到了动情之处,显得有些激动。
小乙的目光平静如初,只是端着茶杯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杯壁的粗糙纹理。
他没有催促,只是淡淡地开口。
“裴大当家,还请把话说得更明白些。”
这一声“裴大当家”,让裴疏鸿从回忆的漩涡中惊醒。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将胸中的浊气与愤懑一并吐出。
“是,少主。”
“水师舰队一旦驶入远海,便与那横行无忌的海盗,再无半分区别。”
“不,有区别。”
裴疏鸿的嘴角,勾起一抹极尽嘲讽的弧度。
“区别在于,海盗是偷偷摸摸地杀人越货。”
“而他们,是穿着官服,打着朝廷的旗号,明火执仗地抢。”
“但凡有商船经过他们巡弋的海域,若是不懂规矩,没有提前‘打点’好。”
“那么,这艘船,便永远也别想顺利靠岸。”
“轻则,寻个由头,说你船上有违禁品,需要扣船详查,一查便是十天半月,船上的鲜货全都烂在舱底。”
“重则,夜半风高之时,便有‘海盗’光顾,将你一船的货物,洗劫一空。”
“若是单单只图财,便也罢了。”
他的声音,冷了下去,如同南海深处万年不化的寒冰。
“他们当中,有些人,竟与真正的海盗水匪暗通款曲,互为犄角。”
“水师提供那些肥羊商船的航线与情报。”
“海盗负责动手,将船上的人货尽数吞没。”
“事后,水师再去‘剿匪’,捞回一些残羹冷炙,既得了剿匪的军功,又分了海盗的赃款。”
“一举数得,真是好算计。”
“至于那艘船,与船上的人,便成了无头公案。”
“在那片大海上,凭空消失一两艘船,再容易不过了。”
“风浪太大,不幸触礁,误入迷雾,随便寻个什么由头,便能将塘报递到兵部,搪塞过去。”
“谁会为了一艘不知名的商船,去得罪手握重兵的南陵水师?”
小乙静静听着,眼神幽深。
他忽然开口,打断了裴疏鸿的话。
“裴兄,你说的这些,固然骇人听闻。但与我此行要查的军奴籍册,似乎并无太大干系。”
“我也无权,过问这些陈年旧案。”
裴疏鸿摇了摇头,神情恳切。
“少主,疏鸿并非在说题外话。”
“疏鸿只是想让少主明白,那是一个怎样的地方。”
“那是一个人命可以被随意当做借口,随意抹去的地方。”
“只有明白了这一点,少主才能真正明白,那些军奴的处境。”
“也才能,有所防备。”
他再次深呼吸,终于说到了最核心,也是最黑暗的那个部分。
“至于这军奴,就更是无法无天了。”
“海上行船,日子本就艰苦枯燥,意外频发。”
“一个不慎,被浪头卷走,或是染上恶疾,军奴无端丢了性命,是常有的事。”
“在那些将军校尉眼中,这些发配充军的罪囚,本就是戴罪之身,贱命一条。”
“死几个,无足轻重。”
“甚至,报上去,连抚恤银两都不必发。”
“可是,他们,正是利用了这一点。”
裴疏鸿握紧了拳头,手背上青筋暴起,像一条条盘虬的怒龙。
“他们将一部分年轻力壮,没有恶疾的军奴,像牲口一样,暗中卖给了南陵城中,或是沿海诸郡的某些大户人家,甚至是海外的富商。”
“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从军籍上消失了。”
“然后,他们会从文书库里,寻一个最简单的理由。”
“操帆时失足落水。”
“夜间巡视时被大浪卷走。”
“理由编得天衣无缝。”
“再然后,一份死亡的文书,便会上报朝廷,说人掉进海里,尸骨无存。”
“反正,被发配到南陵水师的军奴,大多都是在南方犯了事的,在朝堂之上也都举目无亲。”
“朝中无人过问,就意味着没人再管的了此事了。”
“就算有家眷,也远在千里之外,如何能得知真相?”
“便是知道了,又有谁,敢去质问堂堂南陵水师?”
“一个‘死无对证’,便将所有罪恶,都掩埋进了那片深蓝色的海水之下。”
“连一具尸骨,都不会留下。”
小屋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窗外江风吹拂而过的声音,呜咽作响。
小乙听完了这一切。
他脸上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依旧是那般云淡风轻。
只是那双原本闲适的眸子,此刻却深邃得像是藏着一片不见天日的深海。
他缓缓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
这便是那本军奴籍册背后,可能隐藏的真相。
一张张被朱笔划掉的名字,背后不是冰冷的死亡。
而是一桩桩,用活人做成的,血淋淋的买卖。
看来,这南陵水师,已经不是腌臜不堪那么简单了。
它已经烂透了。
从龙骨,到桅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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