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的风,刮过荒野,像是孤魂的呜咽,拍打着石屋的墙壁。
屋内,一豆灯火,摇曳不定。
三人围着一张简陋的方桌,席地而坐,身影被灯火拉扯得忽长忽短。
桌上没有佳肴,只有风干得能硌掉牙的肉干,和几把炒得焦香的花生米。
酒是烈酒,装在粗陶坛子里,一开封,辛辣的酒气便冲得人眼眶发热。
马标亲手为小乙满上了一碗,又给自己和弟弟满上,陶碗相撞,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端起碗,一饮而尽,喉结滚动,像是吞下了一团火。
放下碗,马标那双饱含风霜的眸子紧紧盯着小乙,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小乙兄弟,你为何今日才来?”
这一句问话,藏了太久的等待,也藏了太多的苦闷。
“我马标,等得好苦。”
小乙没有立即回答,他只是拿起一块肉干,慢慢地撕咬着,感受着那股子坚韧的嚼劲。
然后,他将碗中烈酒饮下,辛辣的暖流自喉间一路烧到了胃里。
“马标大哥,实不相瞒,我今日踏足这陇城,并非私事,而是为了公干。”
他的声音很平淡,像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
马标闻言,眉头微微一蹙。
“哦?”
他身旁的马可,更是直接地表现出了自己的疑惑。
“公事?”
“这陇城鸟不拉屎的,既没有朝廷驻扎的大军,更没有什么需要军奴开垦劳作的苦寒之地。”
“小乙兄弟的公事,怎么会办到这里来了?”
小乙的视线从马标的脸上,缓缓移到马可的脸上,嘴角勾起一抹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自上次与大哥一别,没过多久,我便辞去了府衙里那份衙差的职务。”
“后来,我去了西凉。”
那两个字,他说得很轻,却仿佛带着金戈铁马的重量。
“投军,与那西越国打了几场仗。”
“侥幸活了下来,也机缘巧合,立下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功绩。”
“如今,在京城的兵部衙门里,讨了个小小的郎中职位做着。”
话音落下,石屋之内,只剩下窗外风声与三人的呼吸声。
马可张大了嘴巴,那双眼珠子瞪得溜圆,仿佛第一次认识眼前这个年轻人。
他看看小乙,又扭头看看自己的哥哥,脸上的神情精彩至极。
“小乙兄弟,你这……”
他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
马标的反应却不同,他那沉郁的脸上,渐渐绽开一个极为复杂的笑容,有震惊,有欣慰,更有种“果然如此”的释然。
他抬手,重重拍了一下马可的肩膀。
“马可,有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
“就是那个……什么三日?”
马可被他一拍,总算回过神来,一拍大腿,恍然大悟。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对,对!就是这句!”
马标重重地点了点头,他再次看向小乙,目光里充满了敬佩与感慨。
“真想不到,这才不到一年的光景,小乙兄弟竟经历了如此之多的风雨。”
“沙场喋血,立下军功,如今又一步登天,进了那兵部衙门做官!”
他说着,端起酒坛,亲自给小乙又续上了酒。
“我们兄弟二人,能在那时结识小乙兄弟,当真是祖坟冒了青烟,三生有幸啊。”
小乙摆了摆手,神色依旧平静。
“两位哥哥也丝毫不差,这陇城的马帮,如今在你们手里,怕是已经成了气候。”
他这话并非恭维,从入城到出城,那股子井然有序又暗藏锋锐的气象,做不得假。
马标闻言,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那点成就,在小乙这番经历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他将话题拉了回来,神色也变得郑重。
“对了小乙兄弟,你方才说,是奉公前来,可有什么需要我们兄弟俩搭手效劳的地方?”
小乙等的就是这句话。
他抬起眼帘,目光如炬,直视着马标的双眼。
“我此来,还真的有一件天大的事,要找你们帮忙。”
马标将胸膛拍得“嘭嘭”作响,没有半分犹豫。
“小乙兄弟但说无妨,我兄弟二人,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绝不皱一下眉头!”
小乙点了点头,身子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
“嗯。”
“马标大哥,你可还记得,我放你走的时候,与你说过的话?”
马标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严肃,他几乎是立刻就反应了过来。
“兄弟是说,让我回来之后,暗中查探那私下里贩卖军马之人的线索?”
“正是。”
小乙的声音里,透出一股子寒意。
“我此次奉兵部之命前来,就是为了将这桩通敌卖国的案子,查个水落石出。”
听到“通敌卖国”四个字,马标的呼吸猛地一滞,连带着马可的脸色也白了几分。
马标的拳头,在桌下悄然握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低下头,声音里充满了愧疚与懊恼。
“说来惭愧,小乙兄弟。”
“我回来之后,便立刻动用了马帮所有的人手,撒下网去,暗中调查此事。”
“我本以为,以我马帮在陇城盘根错节的势力,想要查清一些见不得光的交易,揪出幕后之人,并非难事。”
“毕竟在这方圆数十里的地界上,还没有什么风吹草动能瞒过我们的眼睛。”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充满了无力感。
“可是,我没想到的是,这条线查到最后,抓住的都只是一些替死鬼、小喽啰。”
“至于那藏在水面之下的真正大鱼,却是一条也网不到,连个影子都摸不着。”
小乙的眉头皱了起来。
“怎会如此?”
“这陇城地界,能够一口气吃下那么多军马,且有能力掩盖行迹的势力,屈指可数,应该不难顺藤摸瓜才对。”
马标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那口气里,满是憋屈。
“唉,我原先也与兄弟想的一样。”
“可是,这幕后之人的手段,实在通天!”
“他竟然能将那些本该在官府军备册上烙着印记的军马,神不知鬼不觉地篡改了户籍。”
“摇身一变,就成了商队往来贩运的普通马匹。”
“然后,再光明正大地让那些西越国的客商,直接从陇城将这些‘普通马匹’成批买走。”
“所有最关键的环节,所有能留下证据的文书交割,全都在官府的眼皮子底下完成,或者说,本就是官府亲自操办。”
“我们马帮的手再长,也伸不进那高墙大院的官府里去啊。”
小乙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刀。
“如此说来,这些事,便是这陇城府衙里的人,监守自盗?”
马标摇了摇头,脸上的神情愈发凝重。
“小乙兄弟恐怕有所不知。”
“在咱们这陇城之中,寻常的府衙,根本没有权力,也没有资格去碰军马之事。”
“城里另有一处衙门,是专门为了管辖马政而设下的。”
“这处衙门,不归陇城府管,而是直接隶属于京城里的太仆寺。”
“我们这些道上的人,都管那个地方叫‘马官衙门’。”
马标的语速不快,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锤,敲在小乙的心上。
“凡是陇城地界内,所有登记在册的战马,从出生那一刻起,就要在那里烙印入册,一匹都不能少。”
“此后,这匹战马的一生,无论是生、老、病、死,都必须有详细的记录,并按时上报到那里。”
“规矩严苛到了何种地步?便是一匹战马老死了,病死了,都要将其尾巴割下,马皮剥下,一同上缴官府备案,谓之‘敛其尾,革入于官’。”
“在如此天罗地网般的规矩之下,想要将一匹烙着印的战马,堂而皇之地改成一匹来路清白的普通马匹……”
马标抬起头,眼中满是忌惮。
“那绝非寻常人物能够办到的。”
石屋之内,再度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太仆寺?
马官衙门?
小乙端着那碗早已冰凉的烈酒,久久没有言语。
他原以为这只是一桩地方官吏勾结商贾的贪腐案,却不想,竟牵扯出了京城里那个专管皇家车马的衙门。
看来,这趟陇城之行,远比他想象中要走得更深,也更险。
水面之下,盘踞的恐怕不是什么大鱼,而是一头真正的过江恶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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