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德昌那双在沙场上看过无数生死的眸子,微微一眯。
他看着小乙那副感激涕零却又毫不推辞的模样,嘴角那抹老狐狸似的笑意便愈发深了。
“看你小子答应得如此爽利,想必是心中早就有人选了?”
小乙嘿嘿一笑,那张在京城里被风霜打磨得过分沉静的脸上,终于露出几分少年时的狡黠。
“什么都瞒不过大将军的法眼。”
徐德昌将手负于身后,那股尸山血海的杀气敛入鞘中,此刻倒更像个考校自家子侄的寻常长辈。
“快说,想选谁?”
小乙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帐篷,望向了校场上那些熟悉的身影。
“昔日与我一同入伍,睡一个通铺,分一个饼子的兄弟,年虎。”
这个名字说得毫不犹豫。
京城那地方太冷,他需要一个能用后背替他挡刀的滚烫胸膛。
小乙顿了顿,话锋却有些迟疑。
“还有,还有……”
徐德昌眉头一挑,有些不耐。
“还有谁?”
“怎么吞吞吐吐的,倒像个娘们儿。”
小乙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某种决心,抬头直视着老将军的眼睛。
“还有一人,只是不知大将军……是否舍得割爱?”
徐德昌闻言,心中顿时警惕起来,能让这小子如此郑重其事,又怕自己不舍得的,神武营中掰着指头也数得出来。
“你小子,该不会是想要姜岩吧?”
老将军的脸色沉了下去。
“他如今已是军中副将,正三品的武官,论官阶品级,比你小子还高,怎么可能去给你当个摇旗呐喊的帮手?”
小乙连忙躬身,姿态放得极低。
“大将军误会了,小乙万万不敢有此非分之想。”
“我说的不是姜将军。”
徐德昌神色稍缓,心中却更加好奇。
“那还有谁,能让老夫觉得是‘割爱’?”
小乙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清晰地落在了帐中。
“老黄。”
“他?”
这两个字出口,徐德昌脸上的诧异,远比刚才以为他要姜岩时更甚。
他怎么也想不通,小乙放着满营的精兵悍将不要,偏偏选了自己那个终日与草料马匹为伍,半截身子都快入土的老马夫。
小乙再次抱拳,语气恳切。
“是,就是老黄,还请大将军成全。”
徐德昌沉默了。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缓缓踱步,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旧刀柄。
老黄啊。
那个跟着他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不知多少年的老伙计。
“老黄跟着我,已经数不清多少年了。”
他的声音有些飘忽,像是在回忆。
“他这辈子,苦于一个军奴的身份,一身通天的本事,却连半点军功都记不上。”
“我徐德昌对不住他。”
“这些年,战事少了,我也就随他去了,不怎么让他再跟我上战场,权当是在这大营里,给他找个地方安生养老。”
老将军停下脚步,目光重新变得锐利如鹰,死死盯住小乙。
“不过我知道,他那一身杀人的本事,藏在骨头缝里,可半点都没撂下。”
帐内的气氛,一瞬间变得无比凝重。
徐德昌的目光,像是在审视,也像是在托付。
“倘若他自己愿意,你便带他走吧。”
“不过,有一句话你要给老夫记在心里。”
“老黄与我,名为下属,实如手足,你小子要是敢慢待他一分一毫,天涯海角,老夫也要拧下你的脑袋。”
小乙心头一震,只觉得一股远比方才更加沉重的暖流涌遍全身。
他猛地抬头,眼中似有光。
“大将军放心。”
“小乙此去,是请一位长辈,一位家人,绝不敢有半分不敬。”
徐德昌点了点头,脸上的线条柔和了些许。
“好。”
“就这二人?”
小乙点头。
“京城是龙潭虎穴,人多了,反而扎眼。”
“有他们二人,足够了。”
徐德昌大马金刀地坐回主位。
“好,那你打算何时动身?”
“事不宜迟,明日便走。”
“好!”徐德昌一拍桌案,“今晚,老夫亲自给你践行,不醉不归!”
“明日一早,我便让他们在营门外等你!”
小乙再次单膝跪地,这一次,却没说谢。
有些恩情,说谢,就轻了。
……
第二日,天色只是蒙蒙亮。
营地里已经响起了操练的号角与呼喝声,像是这台战争机器亘古不变的呼吸。
小乙梳洗完毕,换上了一身不起眼的青色布衣。
他先去中军大帐,与刚刚起身,身上还带着几分酒气的徐德昌辞行。
没有太多言语,只是一个标准的军中抱拳礼。
大将军站在帐前,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许久未动,像一尊石雕。
小乙穿过熟悉的校场,径直走向神武营的大门。
营门之外,一辆看起来有些年头的马车,正静静地停在晨曦的薄雾里。
驾车的位置上,坐着一个头发花白且无比凌乱的老者,他佝偻着背,双手笼在袖中,仿佛已经与那冰冷的晨风融为一体。
马车旁,则站着一个身形极为健硕的年轻男子。
他手里握着一把磨得发亮的短刀,一张比寻常军弓要长上几分的黑色长弓斜挎在肩头,身后背着一个装得满满当当的箭筒,整个人如同一头蓄势待发的猛虎。
正是年虎。
小乙脸上挂起一丝在京城里从不敢轻易示人的嬉笑,快步上前,却先冲着那赶车的老者。
“老头儿,往后可没清闲日子过了。”
“得跟着我这个小小郎中,四处奔波劳碌喽。”
那被称作老黄的老者,眼皮都未曾抬一下,目光依旧空洞地望着远方空无一物的地平线。
“你小子,倒是真有些本事。”
他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石头在摩擦。
“能从大将军手里,把我这把老骨头要来给你驾车。”
小乙也不恼,反而凑得更近了些,压低了声音,像是在说什么天大的秘密。
“跟我回京城,保你好酒好肉,管够,行不行?”
听到“好酒好肉”四个字,老黄那仿佛万年不变的姿势,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他缓缓地,极为缓慢地转过脸来,一双浑浊的老眼,第一次正眼看向小乙。
“你说的?”
“我说的。”
小乙拍了拍胸脯。
老黄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又缓缓转了回去。
“我要顿顿有酒,餐餐有肉。”
“没问题。”
“少一顿,都不行。”
“放心,小爷别的不敢说,银子还是有几两的!”
老黄不再理会他,重新变成了那尊望向远方的雕塑,只是那笼在袖中的手指,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小乙这才转过身,看向从头到尾都像一根木桩般杵在那里的年虎。
他绕着年虎走了一圈,啧啧称奇。
“虎哥,让你跟我离开神武营,离开这片你洒热血的土地,你不会心里在骂我吧?”
年虎依旧板着脸,目不斜视,一言不发。
小乙叹了口气,脸上的笑容也收敛了,多了几分落寞。
“唉,说到底,还是兄弟我太自私了。”
“在京城里孤身一人,夜里做梦都是被人追杀,就想着,要是身边能有你,该多好。”
“是我考虑不周,你本可以在神武营挣个大好前程,当个将军,封妻荫子,却被我硬生生拉走,断了这条青云路,唉!”
他话音刚落,那张紧绷着的脸,终于绷不住了。
“嘿,我说你小子!”
年虎蒲扇般的大手猛地拍在小乙的肩膀上,力道大得让他一个踉跄。
“哈哈哈……”
爽朗的笑声,驱散了清晨的寒意。
“才几日不见,就在你虎哥面前,耍起官老爷的心眼来了!”
年虎咧着嘴,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兄弟,能跟着你去京城闯荡,那可比在这西凉大营里熬资历当将军,要痛快得多!”
他凑到小乙耳边,声音低了下来,眼神里满是憧憬。
“赶明儿咱们混好了,我也在京城里置办一套大宅子,把俺爹娘从山里接过来,让他们也享享清福。”
小乙看着他眼中的光,用力点了点头。
“这可好啊!”
“虎哥,你放心,等咱们在京城安顿下来,第一件事,就是派人把你爹娘接过来。”
年虎闻言一愣,随即又笑骂道。
“你小子,这才去京城几天,怎么就学会吹牛了?京城的宅子是说买就买的?”
小乙神秘一笑,不再多言。
有些事,做出来,远比说出来更有力。
他拍了拍年虎的胳膊,然后转向马车。
“好了,跟我回去,你就知道了。”
他深吸一口气,西凉的风沙凛冽,却也自由。
“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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