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乙随着崔海平迈入正屋,一股沉香混合着铁器独有的凛冽气息,扑面而来。
屋内的陈设,并不似寻常文官那般风雅,没有字画,不见盆景。
取而代之的,是墙上挂着的一幅巨大堪舆图,上面用朱砂笔圈点勾画,密密麻麻。
另一侧的兵器架上,横着一柄不曾入鞘的狭长战刀,刀身在窗外透入的微光下,泛着一层饮过血的暗沉光泽。
一道魁梧的身影,背对着门口,正站在那幅堪舆图前,凝神静思。
他身着兵部尚书从一品的官服,却依旧掩不住那自军伍中磨砺出的雄健体魄,宽阔的肩膀,便如同一座巍峨的山。
听到脚步声,那人缓缓转过身来。
一张棱角分明的国字脸,剑眉入鬓,眼神锐利如鹰,不怒自威。
正是当朝二皇子,赵钰。
崔海平躬身长揖,动作一丝不苟。
“参见二殿下。”
小乙紧随其后,学着崔海平的样子,深深一拜。
“下官赵小乙,参见二殿下。”
赵钰的目光,越过崔海平,径直落在了小乙的身上。
那目光极具侵略性,仿佛能将人里里外外都看个通透。
“崔大人不必客气。”
他开口,声音沉浑,带着金石之音。
“我说过,在兵部,在我这里,无需那些繁文缛节。”
崔海平直起身,恭敬地应了一声。
“是,二殿下。”
赵钰的视线,却始终没有离开小乙。
他踱步上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人的心跳上。
“你,便是从西凉军神武营出来的那个赵小乙?”
小乙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压力当头罩下,比面对千军万马时,还要沉重几分。
他稳住心神,不卑不亢地抬起头,迎上那道审视的目光。
“是,下官小乙。”
赵钰忽然咧嘴一笑,那股迫人的气势,顿时烟消云散。
“哈哈哈,好!”
“上次在金銮殿前,隔得远,只觉得是个机灵的小子。”
“今日离得近了,细细看来,果然是个年轻有为的好苗子。”
他伸出手,在小乙的肩膀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掌心带着一层厚茧。
“筋骨扎实,眼神里有杀气,不错。”
“不愧是我神武营里滚出来的兵,没给本王丢脸。”
小乙的心头微微一颤,垂下眼帘。
“多谢二殿下夸赞,下官愧不敢当。”
赵钰收回手,负于身后,话锋一转。
“此次陇城之事,崔大人将如此重任交托于你,看来,他对你也是十分赏识啊。”
这话,既是说给小乙听,也是在点崔海平。
小乙心中一凛,立刻接口道。
“回二殿下,崔大人出于信任,才将此等差事交给小乙。”
“小乙此去,幸不辱命,总算是查到了一些蛛丝马迹。”
他顿了顿,将姿态放得更低。
“不过,遵照崔大人的临行指示,小乙不敢冒进,查到些许线索之后,便立即返京,前来交差。”
赵钰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赞许的光芒。
“嗯,做得很好。”
“你很聪明,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
他走到书案后坐下,神色变得严肃起来。
“陇城之事,事关重大,背后牵涉的人,也不是你一个小小的郎中能去碰的。”
“你能将线索带回来,便是头功一件。”
他端起茶杯,却没有喝,只是用杯盖轻轻撇着浮沫。
“快说说看,你都查到了什么?”
小乙深吸一口气,将早已在腹中盘算了无数遍的说辞,缓缓道出。
“回二殿下,小乙此次查到的,或许不仅仅是线索。”
“而是……真凭实据。”
此言一出,崔海平的眼皮微微一跳。
赵钰撇着茶叶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小乙继续说道:“回京途中,下官一行屡遭截杀,对方招招致命,皆是死士。”
“实属无奈之下,我只好临时调转方向,绕道赶往了西凉神武营,斗胆请求大将军的庇护。”
“大将军得知此事后,勃然大怒,特意亲笔写下一封书信,并派了两名我昔日在军中结交的过命弟兄,一路护送我回京。”
说完,他从胸口最贴身处,取出一封用火漆封口的信件。
双手捧着,高高举过头顶。
一直侍立在旁的清秀小太监,迈着细碎的步子上前,接过信,转呈到赵钰的书案上。
赵钰拿起信,撕开火漆。
他看信看得很快,目光如电,一目十行。
屋子里,一时间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轻响。
小乙和崔海平都屏住了呼吸。
片刻之后,赵钰将信纸缓缓放下。
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那口气息,仿佛带着千钧之重。
他抬起眼,再次看向小乙,眼神里多了几分复杂难明的情绪。
“赵小乙。”
他第一次,这般郑重其事地叫他的名字。
“看来,你此番当真是捅破了天。”
“也还好你机灵,知道往神武营跑。”
“不然,你这条小命,怕是真的要丢在回京的路上了。”
他站起身,绕出书案,走到小乙面前。
“辛苦了。”
这三个字,他说得缓慢而沉重。
小乙心头一热,那股久违的,属于袍泽之间的认同感,油然而生。
“二殿下,小乙不怕辛苦。”
“只怕辜负了崔大人和殿下的信任,完不成这桩差事。”
赵钰点了点头,眼中的急切之色再也掩饰不住。
“快说,究竟查到了什么?”
小…乙没有立刻回答。
他再次伸手入怀,这一次,掏出的,是一个用油布层层包裹的方正物件。
那油布包上,还残留着暗褐色的血渍,以及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道。
这是斥候年虎用命换回来的东西。
小乙将它放在了赵钰面前的书案上。
“二殿下,请看。”
赵钰的目光,落在那带着血腥气的油布包上,瞳孔微微一缩。
他没有让小太监代劳,而是伸出自己那双布满厚茧的手,小心翼翼地,一层一层地,将油布解开。
油布之内,是两本陈旧的籍册,以及一张盖着“太仆寺印”的朱红大印的文书。
赵钰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
“这是?”
小乙沉声回道:“回二殿下,这是下官从陇城太仆寺分管衙门里,找到的马匹籍册。”
“这两本籍册之中,详细记载了陇城官牧场中,所有马匹的来历、谱系、以及状况。”
“可是,唯独缺少了那张文书中所记载的马匹。”
赵钰拿起那张文书,上面的印记他再熟悉不过,正是太仆寺的印信。
“哦?”
“据下官查证,当时是有人利用职权,强行篡改了籍册,将那一千匹本该列入军马的西域良驹,改为了普通民用马匹。”
“然后,由西越国的商人,以一个低得离谱的价钱,直接从陇城将这批马买走。”
“负责在当地收拢马匹的几个马贩子,我也已经查到了,但他们应该都只是被人推到台前的棋子,被人利用了尚不自知。”
小乙的声音,在安静的屋中,字字清晰,句句如刀。
“真正的幕后主使,应当就是那个有天大本事,能让太仆寺衙门甘冒杀头之罪,为他篡改籍册的人。”
说到这里,小乙停住了。
“这太仆寺……”
他欲言又止,后面的话,他不敢说,也不能说。
满朝皆知,这太仆寺,正是隶属于兵部管辖。
一直沉默不语的崔海平,在此时,恰到好处地接过了话茬。
他上前一步,对着赵钰躬身道。
“二殿下,太仆寺虽名义上隶属兵部管辖,可一向是独立运作,自成一体。”
“此事,是否需要臣亲自出面,去查办一番?”
赵钰的目光,从那两本籍册和一张文书上移开,眼中寒光一闪而过。
他摆了摆手。
“暂且不要。”
他重新坐回椅子上,手指在书案上轻轻叩击着,发出沉闷的声响。
“先静观其变。”
崔海平心中了然,立刻应道。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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