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赵大人已经打了草,惊了蛇。”
赵钰的声音很轻,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家常。
“那我们接下来,倒要看看,这蛇究竟会往哪个洞里钻。”
他嘴角的弧度,带着一丝冰冷的兴味,像个守在雪地里等待狐狸出洞的老猎人。
“先看看他们有什么动作,再行动不迟。”
棋盘已经摆开,他落了子,现在,该等对手如何应招了。
“反正现在铁证在手,想要办他们,也就是手起刀落的事。”
那柄刀,就悬在所有人的头顶上,只是他暂且不想让它落下罢了。
一刀砍下去,死的只是一条狗,他要的,是顺着链子,找到那个养狗的主人。
赵钰心中明镜似的,这太仆寺的背后,定然还有更大的人物。
那个人,此刻或许也在京城的某座府邸里,安然品茶,自以为天衣无缝。
否则,区区一个太仆寺卿,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做此等通敌卖国之事。
这桩罪名,足够夷三族了。
如果说是为了钱财,那就更是个天大的笑话。
天底下谁不知道,这太仆寺,管着全国上下的马匹,从御马监到边军战马,无一不从他们手中过。
那是个流油的衙门,肥得能让京城的野狗都多长几斤肉。
想要搞钱,里面的门道多如牛毛,随便拔一根,都够寻常人家吃用几辈子。
绝不会有人蠢到为了钱,去做这等一旦败露,连脑袋带祖坟都保不住的忤逆事。
太仆寺卿,叫余裴勇。
赵钰的指节在书案上轻轻叩击,脑海中浮现出那个人的脸,一张总是带着谦卑笑容的脸。
此人是前任兵部尚书一手提拔上来的。
后来他赵钰接管兵部,念其做事还算勤勉,便沿用了此人,未曾动过。
现在想来,那份勤勉,或许只是为了掩盖更大的野心。
这太仆寺,虽说是个实权衙门,可在京城那些眼高于顶的清流官吏眼中,却总带着一股子马厩的骚味。
他们暗地里,都管太仆寺卿叫“弼马温”。
一个上不得台面的蔑称。
赵钰平日里要处理整个兵部山崩海啸般的大事小情,对于这个被视为养马倌的衙门,确实很少费心去管。
在他看来,只要不出岔子,按时供应军马,便足够了。
他懒得管,也不屑于管。
可谁能想到,就是这份疏于管理的懒怠,却几乎酿成了边关将士万劫不复的今日之祸。
一千匹西域良驹,足以改变一场局部战役的走向,足以让上千名大赵国的好儿郎,多几分活命的机会。
赵钰眼中的寒意,几乎要凝结成冰。
他与崔海平对视了一眼。
那一眼之中,有上下级之间的默契,有同僚之间的托付,更有即将掀起一场腥风血雨的决绝。
千言万语,都尽在这一瞥之中。
二人便没有再就此事多言。
赵钰的目光,缓缓从那本籍册上移开,转而落在了那个自始至终都站得笔直的身影上。
他看向了小乙。
“对了,赵大人。”
这一声“赵大人”,让小乙的身子下意识地又绷紧了几分。
“大将军信中所说的那二人,你打算如何安排?”
赵钰的语气缓和了下来,仿佛方才那个盘算着如何将人连根拔起的冷酷王爷,只是一个错觉。
“回二殿下,其中一人乃军奴出身。”
小乙恭声回道,不敢有丝毫怠慢。
赵钰闻言,竟是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带着几分出人意料的熟稔。
“我知道,老黄嘛!”
这个名字从他口中说出,带着一股子江湖气,冲淡了书房内的肃杀。
“大将军的车夫,骁勇善战,一手赶车的本事出神入化,一手鞭法更是绝技天下。在西凉战场上,多次救过大将军的性命。”
小乙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他没想到,这位深居京城的王爷,竟对一个边关老卒的事迹如此清楚。
“想不到二殿下竟然认识。”
赵钰哈哈一笑,摆了摆手,身子向后靠在椅背上,似乎陷入了某种久远的回忆。
“此人与我,说来话长了。”
他的目光飘向窗外,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前的京城街头。
“二十年前,我们在京城就认识了。”
那时的他,还是个孩童。
那时的老黄,也还是皇城中的护卫。
往事如烟,一晃而过。
赵钰收回思绪,眼中的温情瞬间敛去,恢复了王爷的威仪。
“好了,不说这些旧事了,此人你打算如何安置?”
“回二殿下,老黄现在年事已高,一身伤病,大将军的意思是,想让他恢复自由身,在我府上安度晚年,也算全了袍泽一场的情分。”
“好。”
赵钰颔首,没有丝毫犹豫。
“既然是大将军的意思,那本王便随了他的愿,也算了了本王一桩心事。”
“还有一人呢?”
“回二殿下,此人是小乙在西凉战场上,一个锅里吃饭,一个坑里睡觉,同生共死的兄弟。”
小乙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情。
“不过,小乙初入官场,不敢随意指派,还请二殿下酌情安排。”
他将这份人情,也是这份烫手的山芋,恭恭敬敬地抛给了赵钰。
赵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很满意他的这份分寸感。
“那就让他给你做个员外郎,做你的副手,如何?”
这话一出,小乙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员外郎,从六品的京官,虽不算高,但对于一个从战场上退下来的大头兵而言,已是登天之举。
“多谢二殿下!”
小乙单膝跪地,声音都有些颤抖。
赵钰却只是淡淡一笑,仿佛只是随手赏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东西。
“对了,我听崔大人讲,你现在负责军奴典籍的管理。”
“回二殿下,是的。”
小乙答道,心中有些忐忑,不知二殿下为何突然提起这桩卑微的差事。
一旁的崔海平见状,生怕二殿下误会是自己慢待了功臣,赶紧上前一步解释道。
“二殿下,这份差事,看似卑微……”
他斟酌着用词。
“可这份差事,正好可以掩人耳目,所以才……”
“嗯,的确如此。”
赵钰抬手,止住了崔海平的话头,他自然明白这其中的关节。
他的目光重新落在小乙身上,这一次,带上了审视,也带上了期许。
“赵大人,此次你远赴陇城,为我办差,立下了汗马功劳。”
“可是,你现在的官职是陛下不久前钦定的,不好随意更动。”
“至于所负责的差事,正如崔大人所言,看似无关紧要,可是在办一些见不得光的重要差事时,却尤为灵活方便。”
赵钰的话,如同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小乙心中的某个关隘。
他终于明白,为何自己会被安排在那个尘土飞扬的库房里,与故纸堆为伍。
那不是埋没,而是保护,是磨砺,更是一种无声的信任。
“还望不要辜负了崔大人的一番心意。”
赵钰的话音落下,小乙深深叩首。
“是,二殿下,小乙明白了。”
赵钰站起身,踱步到小乙面前,亲自将他扶起。
“好好干。”
他的手,按在小乙的肩膀上,那份力量,沉重而真实。
“如今这兵部左侍郎的位子还空着,暂时都由崔大人一人兼任,他很辛苦。”
赵钰的目光扫过崔海平,后者微微躬身。
“日后你做出了成绩,我也好名正言顺地向陛下保举你。”
兵部左侍郎!
这五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小乙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只觉得一股热血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
那可是从二品的大员,是无数文官武将穷尽一生都无法企及的高度。
而他,一个曾经的斥候,一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兵痞,竟然被许诺了这样一个未来。
小乙只觉得口干舌燥,喉头滚动,那份受宠若惊的惶恐与激动,几乎让他说不出话来。
“多谢……多谢二殿下。”
他再次跪下,这一次,额头重重地磕在了冰冷的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小乙定当为殿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不负众望,便好。”
赵钰的声音,在安静的屋中,悠悠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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