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日,秣陵城风轻云淡。
小乙便也偷得浮生半日闲。
他带着婉儿,也带着燕妮与年虎,将这江南的绝美风物,看了个大概。
运河上的画舫依旧,庙里的香火不绝。
仿佛这世间的纷扰,都与此地无干。
途中,顺道去了一趟漕帮总舵。
算是让燕妮这丫头,回了一趟娘家。
漕帮总舵,立于大江之畔,门前两尊石狮,被江风水汽侵蚀得斑驳,却更显凶悍。
帮众往来,皆是体魄强健、眼神锐利之辈,身上带着一股子寻常百姓没有的悍气。
年虎看在眼里,心中暗自点头,这才是江湖大帮该有的气派。
直到那位在江南道水路之上跺一脚便能让千百漕船停运的漕帮之主,裴疏鸿,亲自迎出。
裴疏鸿自从来到漕帮,好像比以前更加儒雅了。瞧着更像个账房先生,而非一帮之主。
可他一见到小乙,那身久居上位的气势便瞬间散了个干净。
他躬身,弯腰,那弧度谦卑到了尘埃里。
而后,一句称呼,如惊雷炸响在年虎耳畔。
“少主。”
年虎的眼珠子,差点从眼眶里瞪出来。
他下意识地扭头,望向身侧的赵小乙。
那个与他一路同行,插科打诨,一同在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兄弟。
裴疏鸿口中的“少主”,是他?
年虎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只觉得口干舌燥。
这里是江南,是秣陵。
一个盘踞此地数十年的江湖巨擘,竟也对他俯首至此。
这个兄弟,身上到底藏了多少他看不透的身份?
年虎只觉得,自己这点从死人堆里挣来的见识,在小乙面前,实在有些不够看。
他心中喟然长叹,自己这是走了什么泼天的狗屎运。
竟能与这般人物,成了过命的兄弟。
回去的路上,年虎心里憋着事,嘴上便有些藏不住。
“我说……小乙……”
他喊了一声,又觉得不妥,话头卡在了喉咙里。
小乙斜睨他一眼,嘴角带着笑。
“虎哥,有屁就放,扭扭捏捏,跟个娘们似的。”
年虎挠了挠头,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竟难得有了一丝窘迫。
“俺是想说,俺天天这么‘小乙’、‘小乙’地叫你,是不是……太冒失了?”
“往后,俺是不是也该改口,称呼你一声……小乙大人?”
他说出“大人”二字,自己都觉得别扭。
小乙闻言,脸上的笑意敛去。
他抬起一脚,作势便要往年虎那壮硕的屁股上踹去。
年虎如今身手敏捷,他嘿嘿一笑,身子一躬,便轻巧地躲了过去。
小乙一脚踹空,却也不恼,只是笑骂道。
“去你大爷的。”
“你我兄弟,是一刀一枪,从死人堆里一起爬出来的。”
“这条命,都是捡回来的。”
“你他娘的现在跟老子说这些?”
年虎那点别扭心思,被这一骂,顿时烟消云散。
他憨厚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嘿嘿,好了,是俺想岔了,不跟你逗了。”
随即,他又换上一副正经神色。
“只是,咱们这趟来江南,不是说有正经事要办的么?”
“怎么到了这,反倒天天出来吃喝玩乐了?”
小乙瞥了他一眼,反问道。
“怎么?难道你还想每天都过那种刀口舔血,不知明日是生是死的日子?”
“那当然不是!”年虎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只是……只是咱们这般花着朝廷的俸禄,却出来游山玩水,俺这心里头……有点愧疚,哈哈……”
他嘴上说着愧疚,脸上却满是快活。
这才是人该过的日子。
当晚,一行人回到钱府。
刚进门,管家钱双便快步迎了上来,神情肃穆。
“少主,屋内有人在等您。”
小乙脚步一顿,眼中那几日闲散的笑意,悄然隐去。
“什么人?”
钱双压低了声音,言简意赅。
“说是凉州来的。”
凉州。
小乙心中了然。
等了数日的鱼儿,终于递来了鱼线。
“知道了。”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
“带他到我的房间去。”
“是。”
钱双躬身领命,转身先行一步。
小乙回到房中,独自静坐。
他没有点灯,任由窗外的月光,在地面上铺开一层清冷的银霜。
他在等。
等那把开启秣陵城这盘乱局的钥匙。
不多时,门外传来钱双恭敬的声音。
“少主,人带来了。”
“让他进来。”
房门被推开,钱双先是探身进来,点亮了桌上的油灯。
豆大的火光跳动一下,将满室清冷驱散。
而后,一道身影,跟着走了进来。
那人,一身洗得发白的黑衣,身材矮小瘦弱,貌不惊人。
他就那般站在那里,若是不开口,便好似一团随时会融化在阴影里的空气。
这是神机阁的人。
唯有这般不起眼,才能探听到最要命的消息。
那人目光在房中一扫,便精准地落在了小乙身上,拱手为礼。
“敢问阁下,可是赵小乙赵大人?”
小乙轻轻颔首。
“正是。”
“赵大人,我乃神机阁的人。”
那人从怀中掏摸,取出一个信封,双手奉上。
“奉阁主之命,前来给您送信。”
信封是寻常的牛皮纸,上面一片空白,没有任何字迹。
这是神机阁的规矩。
言不落纸,字不成文。
小乙伸手接过。
“有劳了。”
那人任务完成,没有丝毫逗留的意思。
“赵大人,信已送到,小人这便告退。”
“好,多谢。”
小乙话音落下,那人便已躬身后退,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门,由钱双引着离去。
来时如风,去时如烟。
小乙捏着那封信,并没有立刻拆开。
他将信封凑到灯火下,仔细检查了一遍。
信封的内衬里,藏着一个以特殊药水浸润过的“神”字印记,唯有火烤,方能显形。
确认无误。
这的确是叔叔赵衡,通过神机阁递来的密信。
他这才撕开封口,从里面抽出一张薄薄的信纸。
展开。
信纸上,仅有两个字。
吴冲。
没有官职,没有来历,没有籍贯。
就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名字。
但小乙知道,这两个字的分量,足以在江南道掀起一场滔天巨浪。
此人,便是将西凉数十万军民的救命粮,倒卖给南陵水师的那只关键的“手”。
小乙的目光,落在那两个墨字上,久久未曾移开。
他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发出一连串沉闷的声响。
吴冲。
一个名字,便是一条线。
他要在脑中,将这张由无数利益与关系织成的巨网,寻出一个最脆弱的结点。
然后,用最江湖,也最不讲道理的法子,狠狠撕开它。
许久,他停下敲击的手指。
心中,已有定计。
入夜,周裕和料理完瑞禾堂一日的账目,疲惫地回到钱府。
他刚坐下喝了口茶,钱双便来传话。
小乙与钱公明一同被请到了小乙的房间。
灯火通明,气氛却不似白日那般轻松。
周裕和见小乙神情严肃,心中一凛。
“少主,不知这么晚叫我等前来,有何要事?”
小乙没有说话。
他只是将桌上那张写着名字的信纸,推到了两人面前。
“周兄,钱兄,请看。”
钱公明与周裕和同时凑了过去。
“这是?”
周裕和看着那两个陌生的字,忍不住问道。
小乙的目光,在两人脸上一一扫过。
“二位可曾听说过此人?”
周裕和仔细思索了片刻,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他来秣陵时日尚短,交际圈也仅限于商场,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
而一旁的钱公明,却盯着那个名字,眉头渐渐拧成了一个疙瘩。
他没有立刻回答,反而咂摸了一下嘴,发出一声轻微的“嘶”声。
像是在记忆的深井里,打捞着什么陈年旧事。
小乙看他神情,便知有戏。
“钱兄,认识此人?”
钱公明缓缓念出那个名字。
“吴冲。”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他顿了顿,像是在确认一段模糊的过往,“此人,早些年间,曾在我瑞禾堂做过伙计。”
此言一出,小乙与周裕和皆是一惊。
“后来,因为手脚不干净,偷拿店里的钱财,被我查出来,赶了出去。”
“只是,天下同名同姓之人甚多,我也不敢断定,就是同一个人。”
小乙心中却已有了七八分肯定。
一个本性贪婪,有过前科的人,才最有可能为了重利,去干这种掉脑袋的买卖。
“那钱兄可知,此人如今在何处?”
钱公明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歉意。
“这就不知道了。赶出去的人,如同泼出去的水,哪里还会去留意他的动向。”
小乙追问道:“那可有办法,能联系到此人?”
“店中的伙计,大多是后来招的,我也不熟悉。”钱公明沉吟道,“不过,或许有个人,能帮上忙。”
“谁?”
“老徐。”
小乙眉梢一挑。
“老徐?”
“哦,就是那个跟了我二十多年,瑞禾堂的老掌柜。”
小乙想起来了。
“可是那位,曾与周兄争夺大掌柜之位的人?”
钱公明点了点头。
“嗯。”
“此人,如今还在柜上?”
“在。”钱公明解释道,“经过上次之事,他本已心灰意冷,递了辞呈,想要离开瑞禾堂。”
“可我念及他毕竟跟了我二十多年,也是立下过汗马功劳的。”
“于是,便托裕和老弟给他带去一封信,将他留了下来。”
“如今,他也是裕和老弟的得力助手,瑞禾堂的二掌柜。”
“他在瑞禾堂干了一辈子,人脉极广,三教九流都识得一些。若是想在这秣陵城里找一个当年的旧人,或许,只有他有这个法子。”
小乙听罢,目光一转,落在了身旁的周裕和身上。
那目光,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
“周兄。”
“既如此,那此事,便交给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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