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光乍破,一线鱼肚白撕开了秣陵城上空厚重的夜幕。
城中万籁俱寂,长街上尚有冷雾流淌,如未散尽的鬼魅。
小乙没有惊动任何人。
他只是安静地推开房门,带上了那柄刀柄上缠着旧布条的佩刀,刀不名贵,却从未离身。
他一人。
一马。
一袭青衫,在这晨雾中显得有些萧索,仿佛要融进这天地间的苍茫。
马蹄声很轻,踏在青石板上,没有惊扰任何人的睡梦。
他趁着晨雾未散,径直朝着漕帮总舵而去,背影决绝,没有半分犹豫。
漕帮总舵,便坐落于那终年奔流不息的嘉陵江畔。
江水滔滔,拍打着堤岸,发出沉闷的声响,像是这江南水路巨擘沉稳的心跳。
总舵门前,两尊怒目圆睁的镇水石兽,也不知经历了多少年的风吹雨打,身上布满了青苔,在晨曦微光中,显得格外威严,仿佛能将江中的蛟龙都瞪得不敢抬头。
当小乙那略显单薄的身影,出现在空旷无人的议事大厅时,漕帮大当家裴疏鸿,才行色匆匆地从后堂赶到。
他看见小乙只身一人前来,那袭青衫上甚至还沾着清晨的露水,神情萧索,仿佛一夜未眠,心中便咯噔一下,觉得有些奇怪,但脸上并未显露分毫,只是将那丝疑虑,深深地埋进了眼底。
小乙没有一句客套的废话。
他只是站在那儿,身形笔直如刀,目光平静地注视着眼前这位跺一跺脚,便能让整条江南水路都为之震颤的大人物。
而后,他开门见山。
“裴大当家,小乙有一事相求。”
裴疏鸿闻言,高大的身躯猛地一震,连忙向前几步,对着小乙躬身便是一个长揖,那姿态放得极低,甚至带着一丝外人难以理解的诚惶诚恐。
“少主,您这话,可是要折煞疏鸿了。”
他的声音,带着江风的粗砺,此刻却压得极低,充满了敬畏。
“您但凡有任何吩咐,疏鸿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绝不敢说出半个不字。”
小乙轻轻点了点头,仿佛对方这般重诺,只是理所应当,他那张年轻的脸上,神色依旧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
“事态紧急,裴大当家请听好了。”
话音未落,他已上前一步。
这一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也仿佛将整个大厅的空气都抽离了几分。
他凑到裴疏鸿的耳边,用一种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音量,将他心中那个酝酿了一夜、足以搅动天下风云的全盘计划,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了出来。
那声音很轻,仿佛只是秦淮河上的晨风,不经意间拂过耳畔。
可那话语中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柄淬了寒毒的尖刀,扎进裴疏鸿的耳朵里,让他浑身的血液都为之凝固。
裴疏鸿高大的身躯,就那般僵硬地躬着,静静地听着。
他脸上的恭敬之色,在小乙低沉的叙述中,一点一点地褪去,渐渐被一种刀锋般的凝重所取代。
他的呼吸,从平稳,到急促,再到几乎停滞。
那双常年与江水打交道而显得有些浑浊的眸子,此刻却清亮得吓人,里面有惊骇,有挣扎,但最终,都化为了一片沉寂的杀意。
待小乙说完,缓缓直起身子,重新与他拉开距离。
“裴大当家,一切,就有劳了。”
裴疏鸿猛然抬头,那双被江风吹拂得布满血丝的眼睛里,迸射出骇人的精光,那一瞬间,他不再是那个谨小慎微的漕帮之主,而是一头即将出闸的猛虎,一身雄浑的江湖气概尽显无遗。
“少主放心。”
他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仿佛金石相击,在这空旷的大厅中,掷地有声。
“疏鸿,定当全力以赴。”
离开了漕帮,那股压得人喘不过气的肃杀氛围似乎还萦绕在身侧。
小乙没有片刻停留,调转马头,径直来到了那座用于藏人的暗窖所在的小院。
钱双似乎早已在此等候多时,远远看到小乙骑着马,从巷子口转了过来,便主动迎了上去,脸上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兴奋。
小乙翻身下马,动作干脆利落。
钱双顺势接过了他手中的缰绳,将那匹通人性的老马牵到一旁。
还没等小乙开口发问,钱双便压低了声音,主动说道。
“少主,昨夜年大人和黄老哥,都已经成功将人救了出来。”
他的语气中,满是钦佩。
“人就在暗窖中,毫发无伤,少主可要现在就前去查看?”
“好,速速带我前去。”
小乙言简意赅。
在钱双的带领下,二人来到院子角落一间毫不起眼的屋子当中。
钱双熟练地挪开了一旁的几件破旧杂物,露出了墙根下摆放着的几个诺大的酒缸,缸口都用木板盖着,像是寻常人家酿酒所用。
他伸手进入其中一个酒缸当中,在缸壁内侧摸索了片刻,似乎是拔出了一个类似塞子的物件。
只听得一阵咕噜噜的轻响,一股浓郁的酒糟味弥漫开来。
不一会儿,钱双面前的酒缸里的残酒便都顺着某种暗道流走了。
很快,酒坛见底,露出湿漉漉的缸底。
钱双又从旁边拿起一个长柄铁钩,探入缸中,将缸底的一块伪装得天衣无缝的铁板钩了出来,发出“哐当”一声轻响,接着又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的大木塞。
“少主,请吧。”
小乙低头看去,此时那酒缸的底部,赫然出现一个黑漆漆的大洞,洞口下方,架着一个简陋的木梯,向下延伸,不知通往何处,只觉得有股阴凉的土腥气扑面而来。
小乙没有犹豫,顺着木梯而下。
随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洞口,外界的光亮与声响,仿佛都被隔绝了。
很快,他便来到了一间颇为空旷的地窖之中。
地窖里点了数盏油灯,豆大的火光摇曳,将人的影子在墙壁上拉得忽长忽短。
老黄和年虎,此刻正大马金刀地坐在正中间的一张方桌边上。
二人面前,各摆着一个碗口带着豁口的破瓷碗,桌上还有一坛子开了封的美酒。
离着老远,小乙就闻到了那股子醇厚辛辣的酒香之气,混杂着泥土的芬芳,别有一番滋味。
而在离桌子不远处的墙角,还蹲着两个人。
正是那刚从鬼门关前被拽回来的吴冲和李贺。
吴冲一身新买的锦服早已褶皱不堪,脸上沾着些许灰尘,那微微颤抖的指尖,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而他旁边的李贺,则完全是另一番光景。
这位昨日还逍遥快活的花花公子,此刻像一滩烂泥般瘫坐在地上,面色惨白如纸,眼神涣散,身上那件华贵的丝绸袍子被撕开了好几道口子,还沾着昨夜的酒渍与血污,整个人都在不住地哆嗦,显然是魂都还没回来。
看着眼前的二人,小乙摇了摇头。
为了这等人,却要他豁出命去,真是不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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