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策已定,如同一张织好的大网,只待鱼儿入瓮。
小屋之内,那股令人窒息的沉重与激荡,终于缓缓散去,复归平静。
赵衡将目光从陈天明身上移开,如春风解冻,转向了始终沉默侍立一旁的小乙。
那目光里,有审视,有考量,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小乙。”
赵衡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你此番前来北仓,身上所持的,可还是那道兵部手令,让你来查阅军奴籍册的?”
小乙心头一凛,躬身答道:“回叔叔,小乙确是持兵部手令而来。”
赵衡嘴角微微上扬,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
“既然是奉公办差,那便不能白来一趟。”
“明日,再为天明老弟,演一出好戏。”
小乙眼神一亮,他知道,棋盘上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位置。
“还请叔叔示下,小乙该如何行事?”
赵衡缓缓吐出四个字。
“借题发挥!”
他的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能剖开人心。
“你从北仓采石场里,亲手救走了几个人,自己心里该有个数。”
小乙一怔,随即明白了赵衡的意思,试探着问道:“叔,您的意思是……让我自己查自己?”
赵衡摇了摇头,笑容里多了几分冷意。
“我是说,这北仓的采石场,积弊已久,绝不仅仅只丢了你救走的那几个人。”
“这本就是一本烂账,一本谁也算不清的烂账。”
“你什么都不需要做,只需将这本烂账,彻底掀开。”
“把事情闹大,闹得越大越好,闹到人人皆知。”
“然后,将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一个人。”
赵衡的手,轻轻指向了身旁的陈天明。
“天明老弟。”
“你要让军中藏着的那些眼睛和耳朵都看到,都听到。”
“让他们相信,京城的朝堂,已经开始怀疑陈天明,已经派了你这把刀,来割他的肉,放他的血。”
“这,便是为天明老弟的‘投诚’,再添上的一把最烈的火。”
赵衡看着小乙,一字一句,如金石落地。
“你在军中闹得越凶,姿态摆得越高,便越是证明陈天明在北仓的处境岌岌可危。”
“他‘投敌’的诚意,在北邙皇帝的眼中,也就越足。”
小乙心中豁然开朗,那盘牵动两国的棋局,他终于窥见了一角。
他重重点头,应了一个字。
“好。”
说罢,他转过头,看向那位深沉如山的大将军,脸上露出一抹狡黠的笑。
“大将军,那我明日,可就要去您的军营里,大闹一场了。”
“届时冲撞了您,还请大将军恕罪呀。”
这句玩笑话,像是吹散了帐内最后一丝阴霾。
陈天明那张始终紧绷如铁的脸,也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与暖意,沉声道:“放手去做。”
一番交谈过后,夜色已深。
陈天明没有片刻停留,孤身一人,身影很快便融入了深沉的夜幕之中,赶回军中。
小乙也回了客栈,心中反复盘算着明日的每一个细节。
这座僻静的小院,便只留下了赵衡和老萧,如同一位棋手,静静等待着棋局的下一步变化。
次日天明。
小乙领着年虎,手持兵部手令,大摇大摆地到了北仓军营。
营门前的士卒验过手令,很快便通传了进去。
然而,那位昨日还与他们称兄道弟的陈大将军,却并未亲自接见。
只派了一名神色倨傲的校尉,领着一个负责军中籍册的掌书,前来与二人接洽。
小乙心中冷笑,这出戏,开场了。
那校尉将二人领到一处偏僻的营帐,帐内堆满了积灰的竹简与泛黄的纸卷。
“赵大人,军奴籍册尽在于此,您请自便。”
校尉的语气里,透着一股不耐烦的官僚气。
小乙与年虎,对着那小山似的陈年籍册,却仿佛没看见一般。
二人对视一眼,竟真的不急于查阅。
接下来的几天,小乙像是忘了自己的差事,每日只带着年虎在那营帐中吃饱了等饿。
今日尝尝军中的伙食,明日看看士卒的操练。
姿态悠闲,仿佛不是来办差,而是来游山玩水。
他知道,这出戏,火候还未到。
陈天明那封送往临安,送往首辅顾长庚手中的亲笔信,此刻还在路上。
他要等,等那封信抵达京城,等京城里的那盘棋,也开始动起来。
又过了几日。
小乙屈指一算,估摸着时间已是差不多了。
他脸上的悠闲之色一扫而空,换上了一副公事公办的冷峻面孔。
他一头扎进了那堆故纸之中,开始仔细翻阅起那些籍册。
年虎在一旁为他磨墨,只觉得帐内的空气,都变得凝重起来。
经过整整一日的仔细查阅,小乙的指尖沾满了陈年的墨迹与灰尘。
他的眼中,却越来越亮。
他果然从那些混乱、潦草、甚至自相矛盾的记录里,发现了一些巨大的漏洞。
那些消失的名字,那些对不上的数目,触目惊心。
“来人!”
小乙猛地一拍桌案,声如惊雷。
“把负责记录的掌书,给我叫过来!”
那名掌书战战兢兢地跑了进来,一见小乙的脸色,便知大事不妙。
小乙随手抓起一本籍册,重重地甩在了那掌书的面前。
纸页翻飞,灰尘弥漫。
“这,便是你们北仓记录的军奴籍册?”
“缺漏百出,涂改随意,这究竟是军中名录,还是你家的茅厕草纸!”
小乙声色俱厉,每一个字都像是鞭子,抽在那掌书的脸上。
那掌书本就心虚,平日里疏忽职守,此刻被抓个正着,吓得双腿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磕头如捣蒜,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帐内的喧嚣,很快便惊动了门外。
那名负责接待的校尉慌忙掀开门帘,一进帐内,便换上了一副谄媚的笑脸。
“赵大人息怒,息怒啊。”
他快步上前,扶起那名掌书,对着小乙连连作揖。
“不过是些低贱的军奴罢了,丢了几个,跑了几个,都是常有的事。”
“大人您是京城来的贵人,何必为这点小事,如此计较?”
小乙冷眼看着他,并不说话。
那校尉见状,以为是嫌礼数不到,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他仿佛是事先准备好了一样,从怀中掏出了一沓厚厚的银票,悄悄作势就要往小乙的袖子里塞。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充满了诱惑。
“赵大人,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
“您行个方便,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咱们都好交差……”
小乙像是被蝎子蜇了一下,猛地后退一步,一把甩开那校尉的手。
银票散落一地,白得刺眼。
“你们这是干什么!”
小乙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震惊”与“愤怒”。
“军奴籍册上弄虚作假,欺上瞒下,便已是重罪!”
“如今,还敢当着本官的面,行贿!?”
“好,好一个北仓军!”
“我今日算是见识了!”
“我定要将你们的桩桩件件,悉数上报兵部,上报朝廷!”
“我倒要看看,陈大将军治下,究竟是何等的藏污纳垢之所!”
这番激烈的言辞,终于将事情,捅到了天上。
一炷香后,陈天明的中军大帐。
气氛肃杀,将校林立。
陈天明高坐帅位,脸色铁青,眼神如刀,死死地盯着堂下站得笔直的小乙。
一场精心排演的大戏,终于进入了高潮。
陈天明猛地一拍帅案,发出一声巨响,整个大帐都为之一颤。
“狗杂种!”
他指着小乙的鼻子,破口大骂,声音里充满了被背叛的暴怒。
“本帅当初是看在徐大将军的面子上,才给了你几分颜面!”
“想不到你今天,竟敢如此反咬本帅一口!”
他的目光扫过帐下诸将,声音愈发冰冷。
“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凉州城解差,不知道走了什么狗屎运,在兵部混了个芝麻绿豆的破差事,就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敢跑到我北仓军中来耀武扬威?”
“老子今天就看看,你到底有几斤几两,能奈我何!”
小乙昂首挺胸,面对着那如山崩海啸般的怒火,脸上没有丝毫惧色,反而带着一丝京官特有的傲慢。
“陈大将军,小乙不过是秉公办理!”
“朝廷派我下来,就是让我查明真相,查清楚北仓军中,是否真如传言那般,藏污纳垢!”
“大将军若是心中无愧,又何必如此动怒?”
“我回去之后,定会将今日所见所闻,一字不漏,上报兵部,上报朝堂!”
这句话,彻底点燃了陈天明的“怒火”。
“好一个忘恩负义的东西!”
“来人!”
陈天明厉声喝道。
“给我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赶出去!”
帐外亲兵立刻冲了进来,如狼似虎。
小乙脸色一变,喝道:“我乃兵部派来的监察官,奉皇命办差!谁敢动我?”
陈天明从帅位上缓缓站起,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里满是鄙夷与不屑。
“把他给我轰出去!”
“传我将令,从今日起,不许此人再踏入我北仓军营半步!”
“是!”
随着亲兵的一声雷霆般的呵斥,小乙和尚在发懵的年虎,便被一左一右架了起来,毫不客气地被双双撵出了军营。
两人被推搡着,踉跄着跌倒在营门之外的尘土里。
身后,是军营紧闭的大门,和无数双或好奇,或轻蔑,或幸灾乐祸的眼睛。
陈天明,这位大将军,算是彻底把兵部派来的“监军”,得罪到了骨子里。
这出戏,唱得天衣无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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