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来风满楼。” ——许浑《咸阳城东楼》
雷校尉那一声冰寒彻骨的喝问,如同九天惊雷,猛然炸响在刚刚还因切磋而略显喧闹的校场之上!
“荀渭!” “你究竟是谁?!” “北都郢城,相府千金苏晚晴…与你何干?为何朝廷海捕文书称你——‘弑主潜逃,罪大恶极’?!”
每一个字都如同沉重的冰锥,狠狠砸入荀渭的耳中,砸得他神魂俱震,四肢百骸瞬间冰凉!
苏晚晴?!
这个名字,如同开启前世记忆深渊的禁忌钥匙,带着无法形容的剧痛与温暖,带着刻骨铭心的眷恋与绝望,轰然撞入他的脑海!那是他灰暗前世唯一的光,是寒夜中的一碗热粥,是冰冷世界里最后的温柔…是他重生归来后,深埋心底、不敢轻易触碰的逆鳞与执念!
弑主潜逃?罪大恶极?
这污蔑从何而来?!是针对他?还是…针对她?!
巨大的震惊与滔天的愤怒如同火山,瞬间在他胸腔内爆发,几乎要冲垮他的理智!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才勉强维持住一丝清醒。
绝不能承认!绝不能在此刻失态!
电光石火间,荀渭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脸上迅速堆砌起极致的震惊、茫然、以及巨大的恐惧与委屈,猛地抬起头,望向高台上的雷校尉,声音因“震惊”而变得尖利甚至破音:
“什…什么?!苏小姐?!大人!您说什么?!弑主潜逃?!这从何说起?!卑职冤枉!天大的冤枉啊!!”
他的反应激烈而“真实”,完全像一个被突如其来、荒谬绝伦的罪名砸懵了的普通士卒。那瞬间苍白的脸色,那剧烈颤抖的身体,那眼中迸发出的难以置信与惊恐,无一不演技逼真。
校场上瞬间死寂!所有士卒的目光都聚焦在荀渭身上,充满了震惊、疑惑、以及下意识的疏远。海捕文书?弑主?相府千金?这些词汇距离他们这些边军士卒太过遥远,却也足以让他们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秦岳脸上的笑容僵住,错愕地看着荀渭,又看看雷校尉,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老十七更是吓得面无人色,几乎瘫软在地。
雷校尉面色铁青,手持那份仿佛滚烫无比的文书,一步步从高台上走下,目光如同两道冰刃,死死钉在荀渭脸上,似乎要剖开他每一寸伪装。
“冤枉?”雷校尉的声音冷得能冻结血液,他将文书猛地展现在荀渭眼前——上面赫然盖着刑部与京兆尹的朱红大印,画像虽粗糙,却与荀渭有着七八分相似,更重要的是,姓名、籍贯、年岁甚至曾服役的军营(一个荀渭随口胡诌的、早已被打散的前役营编号)都赫然在目!所述罪状更是骇人听闻:恶仆荀渭,觊觎主家,行事不轨被察,竟凶性大发,戕害相府千金苏晚晴,继而纵火焚宅,携赃潜逃,天下通缉!
“北都郢城发出的海捕文书,六百里加急,通行天下!人证物证确凿!你还敢喊冤?!”雷校尉的怒吼声震四野。
荀渭看着那文书,心中已是惊涛骇浪!对方手段竟如此狠毒通天!不仅将弑主的滔天罪名扣在他头上,对象更是直指苏晚晴!这已不仅仅是针对他个人的陷害,这分明是要将他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永世不得超生!甚至…可能牵连他根本不知是否尚在人世的家人!
而这一切,仅仅是为了掩盖边军内部的一些勾当?不!这手笔太大了!王逵和“秃鹫”绝无此能量!这背后,定然还有更深、更恐怖的黑手!那北都郢城的相府…又在这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苏晚晴…她到底怎么样了?!
无尽的担忧与愤怒几乎要将他吞噬,但他知道,此刻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他猛地跪倒在地,以头抢地,发出砰砰的响声,声音凄厉悲怆,充满了绝望的控诉:“大人明鉴!大人明鉴啊!!卑职确曾在家道中落后,于北都一大户家中短暂帮佣,但绝非相府!更从未见过什么苏小姐!卑职卑微如尘,岂敢有那般痴心妄想?!数月前卑辞工离开北都,投身军旅,只为搏个前程,此事原役营皆有记录可查(尽管那役营早已不存在)!卑职投身边军后,一直于陷阵营效力,屡经战阵,九死一生,黑风峡遇伏方才流落至此!如何能分身回北都行那弑主恶行?!这分明是有人栽赃陷害!请大人明察!为卑职洗刷冤屈!!”
他语速极快,逻辑清晰,将自己撇清得干干净净——时间对不上,地点对不上,身份也对不上(咬定只是普通大户帮佣)。所有一切,都推给“栽赃陷害”。同时强调自己边军身份和战功,试图唤起雷校尉同为军人的一丝同理心。
雷校尉目光凌厉地盯着他,似乎要从他每一丝表情细微处找出破绽。荀渭的表演堪称完美,那种绝望的悲愤和不甘,完全不似作伪。
“你说你数月前便已离开北都投身军旅?有何凭证?”雷校尉冷声问道,语气稍缓,但警惕未消。
“卑职…卑职身份牌于黑风峡失落…但陷阵营周超校尉、队正王逵皆可作证!大人可行文询问!”荀渭毫不犹豫地将王逵抛了出来。他赌雷校尉与王逵并非一路,甚至可能有所龃龉。让王逵来“证明”自己的清白,既是将烫手山芋扔回去,也是试探。
果然,听到王逵的名字,雷校尉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冷哼一声:“王逵?哼…”他似乎对王逵颇为不屑,但这也间接说明两人并非同党。
雷校尉沉吟起来,目光再次扫过那份海捕文书,又看看跪在地上、看似惶恐无助却脊背挺直的荀渭。此事确实蹊跷。时间地点存在矛盾,且一个边军陷阵营的士卒,如何能跨越千里回北都作案?但海捕文书程序严谨,印信齐全,也绝非儿戏。
是有人冒名顶嫁?还是这荀渭隐藏极深?或是…北都那边出了什么别的变故?
“兼听则明,偏信则暗。” ——《新唐书·魏徵传》
雷校尉并非莽夫,深知官场黑暗,构陷之事屡见不鲜。这荀渭虽来历不明,懂得些阴诡手段,但观其近日言行,刻苦坚韧,于审讯胡探马一事上也算立下功劳,不像大奸大恶之徒。反倒是那陷阵营的王逵,风评素来不佳…
但无论如何,海捕文书已到,他不可能公然违抗。
“兹事体大,真伪难辨。”雷校尉最终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冰冷,“在本将查明真相之前,需将你收押看管。若你果真冤枉,本将自会为你申辩。若你所言有虚…”他眼中寒光一闪,“军法无情!”
“谢大人!”荀渭立刻重重叩首,心中稍定。收押看管,而非立刻锁拿移送,这已是目前最好的结果,至少赢得了喘息和时间。
“来人!”雷校尉喝道,“将荀渭押入诫卫营,单独看管,没有我的手令,任何人不得接近!其余人等,继续操练,不得妄议此事!”
两名如狼似虎的雷校尉亲兵立刻上前,将荀渭架起。
“荀哥!”老十七惊恐地喊道。
荀渭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安心。
秦岳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
荀渭被带离了校场,关进了军营角落一处守卫森严的石屋——诫卫营。屋内只有一床一凳,冰冷简陋,但比起陷阵营的窝棚,已算干净。
铁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关上,落锁声清晰可闻。
外界的光线与声音被隔绝,只剩下无尽的死寂与冰冷。
荀渭缓缓走到石床边坐下,一直强撑着的镇定瞬间瓦解,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冷汗这才后知后觉地浸透重衣。
不是怕,是怒!是恨!是滔天的担忧!
苏晚晴…苏晚晴…这个名字在他心中疯狂呐喊。她怎么样了?那“弑主”的罪名从何而来?是她出了意外,有人拿他顶罪?还是…这根本就是冲着她去的阴谋,而他只是被顺带碾死的一只蝼蚁?!
前世她予他温暖,却因他寒门身份,连累她名声受损,最终…最终他似乎听闻她郁郁而终…那是他前世至死都无法释怀的痛楚与愧疚。
难道这一世,因为他这只重生蝴蝶的翅膀,竟让她更早地遭遇了不测?!
不!不可能!绝不可以!
无穷的暴戾与杀意在他胸中翻腾,几乎要冲破胸膛!他恨不得立刻插翅飞回北都,杀尽所有可能伤害她的人!
但他不能。他如今自身难保,深陷囹圄,背负滔天罪名。
是王逵?“秃鹫”?还是北都相府中那看不见的敌人?或者…是那最终揭示“虚拟世界”的幕后黑手,在现实中的投影已经开始干预?
无数念头杂乱纷呈,几乎要将他逼疯。
他猛地从怀中掏出那枚冰冷的金属碎片,紧紧攥在手心,那刺骨的寒意顺着手臂蔓延,勉强压制着他沸腾的杀意和混乱的思绪。
还有那张古老的皮革地图。
他将两者并排放在冰冷的石床上。碎片幽光暗蕴,纹路精密非人;皮革古老斑驳,图案扭曲诡异。
“非人之工…墟…”
他喃喃自语,目光在两件超越常理的物品上游移。
现实的追杀,构陷的罪名,深宫的佳人,诡谲的遗迹…这一切,难道有什么联系?
自己这个重生者,究竟卷入了何等巨大的漩涡之中?
他闭上眼,强迫自己冷静。愤怒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如今身陷囹圄,外界信息断绝,必须利用好这唯一可能争取到的时间。
雷校尉是关键。他看似铁面无私,却并非毫无破绽。他对王逵的不屑,对军功的看重,以及对自己那点“ usefulness ”的认可,都是可以利用的点。
如何进一步获取他的信任?甚至…将他拉入自己的阵营?
荀渭的大脑飞速运转,将入营以来所有关于雷校尉的信息碎片拼接起来:治军严明,却并非刻板;重视实务,厌恶虚饰;对北都方面似乎并无太多敬畏,甚至隐隐有些排斥…
或许…可以从“边患”入手?展现自己更大的价值?
他回想起昨日协助整理军情塘报时,无意间瞥到的一则消息:近期有小股胡骑异常活跃,频繁袭扰偏远戍点,行动诡谲,似有不同寻常的目的…
一个模糊的计划,开始在他心中逐渐成形。
但首先,他需要让雷校尉愿意再来见他。
接下来的几天,荀渭在诫卫营中表现得异常安静配合,送来的食物无论粗粝与否都默默吃完,不喊冤,不闹事,只是每日向守卫请求纸笔(被拒绝),或是询问何时能再见雷校尉陈情(被告知等待)。
直到第三日,机会来了。负责送饭的士卒换成了一个面相略显稚嫩的新兵。
荀渭接过饭食时,手腕“无意间”一抖,几块肉干掉落在地。他连忙俯身去捡,趁机极快地将一小卷早已准备好的、用炭块写在破布条上的字条,塞进了那新兵靴筒的缝隙里。
那新兵毫无察觉。
字条上只有极简单的一句话:“胡骑扰边,非为财货,疑似寻物。或与古‘墟’有关。”
他赌的就是雷校尉必然会对异常军情上心,更赌“墟”这个从皮革上看来的字,能引起雷校尉的注意(既然前人能留下地图,军方高层或许也有零星记载?)。即便雷校尉不知“墟”为何物,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也足以勾起他的好奇。
果然,当日晚间,铁门再次打开。
雷校尉独自一人,面色冷峻地走了进来,挥手让守卫退下。
他盯着荀渭,目光如鹰隼,直接掏出那块破布条,扔在石床上:“这是什么意思?解释清楚。若有半句虚言,你知道后果。”
荀渭心中一定,知道鱼饵奏效了。他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目光坦然却带着一丝凝重:“回大人,此话并非卑职故弄玄虚。卑职在黑风峡遇伏后,于荒野躲避时,曾无意间闯入一处…极其古怪的废墟。其中所见,绝非寻常,有非金非石之残骸,坚不可摧,纹路诡异…”
他半真半假地描述着地下遗迹的零星特征,刻意忽略具体位置和那恐怖经历,重点强调其“非人”的特质和可能存在的价值。
“…而在那废墟左近,卑职曾远远窥见一小队形迹可疑的胡骑,他们并未劫掠商队,反而像是在仔细搜寻勘察什么…结合卑职在废墟中所见,故有此大胆猜测。”他将胡骑异常行为与“墟”强行关联,增加说服力。
雷校尉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喜怒,但眼神深处却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震动。他沉默了片刻,忽然问道:“…你可知,‘墟’意味着什么?”
荀渭心中狂跳!雷校尉果然知道些什么!
他谨慎地回答:“卑职不知具体,只从那废墟遗存推断,绝非当代或前朝所能建造,故以‘古墟’称之。但其材质工艺,远超想象,若为胡虏所得,恐遗祸无穷。”
雷校尉背着手,在狭小的石室内踱了几步,良久,才缓缓道:“军中确有零星记载…关于一些上古遗留的、非同寻常的遗迹,称之为‘墟’…乃极高机密,等闲不得与闻。你所言若属实…”
他猛地转身,目光锐利地看向荀渭:“那处‘墟’在何处?”
荀渭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却缓缓摇头:“非是卑职信不过大人。只是那地方诡异非常,危机四伏,卑职亦是侥幸逃生。具体位置,需亲至方能辨认。且如今卑职身负海捕冤屈,自身难保,即便告知大人,大人又如何能信卑职非是胡虏奸细,故意设局?”
他以退为进,既展示了价值,又将问题抛回给雷校尉——想得到“墟”的线索,就必须先解决我的麻烦。
雷校尉眼中闪过一丝怒意,但很快压下。他盯着荀渭,仿佛要重新审视这个少年。狡猾,大胆,却又有着超乎年龄的沉稳和见识,更似乎掌握着意想不到的秘密。
“你在跟我谈条件?”雷校尉声音冰冷。
“卑职不敢。”荀渭低下头,语气却异常坚定,“卑职只求一条活路,一个洗刷冤屈的机会。若大人能助卑职查明北都诬陷真相,卑职愿为前驱,引领大人找到那处‘墟’,所得一切,皆凭大人处置!”
室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油灯的光芒在雷校尉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阴影。他显然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一边是来历不明、身负巨案却可能掌握重大军情的陷阵营士卒;另一边是来自北都、程序完备却疑点重重的海捕文书,以及一个可能存在的、极具价值的上古“墟”迹。
良久,雷校尉终于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充满压力:“荀渭,你最好没有骗我。否则,我会让你死得比落在刑部手里惨烈十倍。”
他顿了顿,道:“北都之事,我会设法核查。但在水落石出之前,你仍需待在此地。不过…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请大人明示!”
“近日胡骑活动确存异常。我欲派一精干小队,前往你所述区域暗中侦查。你既有所见,便由你画出详细路线与地形图,并提出侦查建议。若此次侦查有所收获,便算你立功一件,我可暂压海捕文书,保你性命。若一无所获,或证实你所言有虚…”雷校尉眼中寒光一闪,“后果自负!”
“卑职遵命!谢大人!”荀渭立刻躬身应道,心中一块大石稍稍落地。
这已是目前能争取到的最好局面。不仅暂时保住了性命,更获得了参与军务、展现价值的机会,甚至…可能借雷校尉之力,反向调查北都诬陷的真相!
雷校尉不再多言,令人送来纸笔(这次没有被拒绝),转身离去。
铁门再次关上。
荀渭坐在石床上,看着眼前的纸笔,却没有立刻动笔。
窗外,北疆的风声呼啸而过,带着金铁交鸣的肃杀之意。
惊涛已至,他这条小船,终于在这滔天巨浪中,找到了一丝或许可以借力前行的缝隙。
尽管前方,依旧是迷雾重重,杀机四伏。
他拿起笔,蘸饱了墨,目光沉静如水。
第一步,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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