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 ——柳宗元《小石潭记》
诫卫营的石室,再次将荀渭吞没。与数日前不同,此番回归,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纯粹的绝望与冰冷,而是某种悬而未决、暗流涌动的紧张。雷校尉那句“已有眉目,但还需核实”,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不知何时会落下,又会斩向何方。
功勋与罪责,在这北疆的军垒之中,诡异地在他身上交织、角力。
他盘膝坐在冰冷的石床上,尝试引导体内那丝微弱的气感流转。经历黑风峡逃亡与土围子搏杀,尤其是在那短刀碎片诡异寒意的刺激下,他感觉这丝气感似乎壮大了些许,运转也更为流畅,虽远未到传说中内力成形的境界,却也能稍稍驱散寒意,缓解疲惫,让五感变得更加敏锐。
怀中的金属碎片依旧冰冷,但与那胡人骨牌接触后,似乎变得更加“活跃”,偶尔传来的悸动虽微弱,却清晰可辨。那拓印下来的骨牌图案,扭曲的线条仿佛蕴含着某种狂乱的能量,与碎片上非人的精密纹路形成诡异对比,却又隐隐同源。
“非人之工…墟…”他喃喃自语。胡人的萨满,古老的仪式,军方的机密,还有自己这枚来历不明的碎片…所有这些碎片,似乎都指向一个超越现世理解的、庞大而危险的谜团。
不知过了多久,铁门外传来脚步声,并非送饭士卒的规律步伐,而是更加沉稳有力的节奏。
荀渭立刻收敛心神,恢复到那种带着戒备与恭谨的状态。
铁门打开,进来的果然是雷校尉。他脸色依旧冷峻,但眉宇间似乎笼罩着一层更深的阴霾,手中拿着一封已经拆开的、带有特殊火漆印记的信函。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走到石室中央,目光如同实质般压在荀渭身上,沉默了足足有十息的时间。空气仿佛凝固,油灯的光芒在他脸上跳跃,明暗不定。
“荀渭,”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北都的消息…核实回来了。”
荀渭的心猛地提起,屏住呼吸,等待判决。
雷校尉将手中的信函递到他面前:“你自己看吧。”
荀渭微微一怔,没想到雷校尉会让他直接观看如此机密的信函。他双手接过,指尖甚至能感觉到信纸上传来的、属于传递者疾驰后的微温与汗渍。
信上的字迹潦草却有力,显然是在极度紧迫的情况下书写,内容更是触目惊心:
【…郢城剧变!相府千金苏晚晴确于月前遇袭,重伤垂危,至今昏迷未醒!现场留有凶器,经查证,确系登记于荀渭(原相府杂役)名下之短刃!另有数名仆役指认,事发前夜见荀渭形迹可疑,于小姐闺阁附近徘徊…相府震怒,苏相悲痛过度,已惊动圣听!刑部、京兆尹联合发文,海捕文书无误…然,蹊跷处有二:一、凶器出现过于刻意,似有人栽赃;二、所有指认荀渭之仆役,于三日内或暴毙,或失踪,死因蹊跷…如今北都流言四起,或言荀渭乃替罪羔羊,真凶另有其人,且能量极大…此事水极深,涉及相府内斗乃至更高…望兄慎处,切勿轻易卷入…】
信件到此戛然而止,落款只有一个简单的代号。
荀渭拿着信纸的手,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不是害怕,是愤怒!是撕心裂肺的痛楚与滔天的杀意!
苏晚晴!重伤垂危!昏迷未醒!
这几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前世她郁郁而终的结局仿佛再次重演,而这一世,竟是因为他?!因为那卑劣的陷害?!
还有那些指认他的仆役的离奇死亡…这分明是杀人灭口!坐实他罪名的同时,也彻底掐断了追查真凶的线索!
好毒的手段!好狠的心肠!
是谁?!到底是谁要如此害她?!又要如此将他置于死地?!
相府内斗?更高层面?
巨大的愤怒和无力感几乎要将他淹没。他身处北疆牢狱,背负滔天罪名,而真正关心的人却在千里之外生死未卜,仇敌隐匿于重重迷雾之后!
他猛地抬起头,眼睛因为极致的情感而布满血丝,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大人!这信中所言…苏小姐她…”他甚至无法问出那个“死”字。
雷校尉深深地看着他,似乎想从他剧烈的反应中分辨出更多东西。良久,他才缓缓道:“信使言,暂无性命之虞,但…苏醒之日,难料。”
荀渭闻言,如同虚脱般,稍稍松了口气,但心依旧紧紧揪着。昏迷未醒…重伤垂危…
“现在,你还有何话说?”雷校尉收回信函,声音冰冷,“凶器确凿,人证虽死,但初始指认记录仍在。你的嫌疑,依旧最大。”
荀渭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他知道这是最关键的时刻。雷校尉给他看这封信,本身就意味着一种试探和某种程度的…松动。
他再次跪倒在地,声音却异常沉静,带着一种被巨大冤屈压迫后的绝望冷静:“大人明鉴!此信恰恰证明了卑职的冤屈!若真是卑职行凶,何须如此大费周章栽赃?凶器岂会轻易留下?那些指认卑职的人又为何会被灭口?这分明是真凶欲盖弥彰,既要害苏小姐,又要寻一替死鬼彻底了结此案!卑职远在北疆陷阵营,如何能分身回北都行凶?此乃不在场之铁证!请大人为卑职主持公道!为苏小姐伸冤!”
他句句在理,字字泣血,将矛盾直指那隐匿的真凶。
雷校尉沉默了片刻。荀渭的逻辑无懈可击,那封信透露出的诡异气息他也感受到了。这确实更像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
“即便你所言属实,”雷校尉缓缓道,“海捕文书已下,印信齐全。本将若公然庇护于你,便是违抗朝廷法度。苏相痛失爱女,震怒之下,也不会听你一面之词。”
这就是现实。权力与法度的碾压,很多时候并不需要真相。
荀渭的心沉了下去。
但就在这时,雷校尉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地盯住他:“不过…此事既然存疑,本将亦非迂腐之人。给你一个活命甚至…复仇的机会,就看你能否把握住了。”
荀渭猛地抬头:“请大人明示!刀山火海,卑职万死不辞!”
“很好。”雷校尉走近几步,声音压得更低,“你之前所言‘墟’之事,我已密报上级。上峰对此极为重视。”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凝重:“近期胡虏异动频频,其目标,恐怕并非寻常劫掠。军中数支精干小队奉命探查,皆…一去不回。最后传回的零星信息,皆指向西北方向的一处死亡荒漠,那里…据说有‘墟’的痕迹。”
荀渭心中剧震!军方果然在主动寻找“墟”!而且损失惨重!
“上峰怀疑,胡虏之中,恐怕有人掌握了某种…利用‘墟’之力的方法,或其本身,就在寻找特定的‘墟’。”雷校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此事关乎边塞安危,甚至国运。寻常军士难以应对其中诡谲。”
他的目光如同钉子般落在荀渭身上:“你既声称接触过‘墟’,并从中逃生,或许…你对那里的了解,比我们所有人都多。这就是你的价值所在。”
荀渭瞬间明白了雷校尉的意图——要他作为向导,甚至先锋,去探索那处极度危险的“墟”!用生命去搏一个或许根本不存在的“戴罪立功”的机会!
风险极大,几乎是九死一生。但…这确实是他目前唯一的生路,甚至…是唯一一个能快速获取功勋、积累资本,从而有朝一日能回北都彻查真相、为她复仇的机会!
“富贵险中求,也在险中丢。” ——俗语
此刻,他别无选择。
“卑职愿往!”荀渭没有任何犹豫,斩钉截铁地说道,眼神坚定如铁,“但卑职有两个条件。”
“说。”
“第一,此行若卑职身死,请大人设法保全我身旁那老十七的性命,他是无辜被牵连。” “第二,若卑职侥幸立功归来,请大人务必助我彻查北都冤案,还我清白!”
雷校尉盯着他看了半晌,缓缓点头:“可。若你成功归来,并证明自身价值,本将不仅保你性命,北都之事,亦会倾力助你。但若你失败…”他眼中寒光一闪,“一切休提。”
“谢大人!”荀渭重重叩首。
交易达成。冰冷的石室内,一场以生命为赌注的协议无声立下。
“给你一夜时间准备。明日拂晓,会有人带你与小队汇合。”雷校尉说完,转身离去,铁门再次重重关上。
荀渭独自留在石室中,心情久久无法平静。苏晚晴重伤的消息如同毒刺扎在他心头,而前方等待他的,是比黑风峡更加恐怖未知的绝地。
但他眼中燃烧的,却是前所未有的决绝火焰。
他再次拿出那枚碎片和皮革地图,目光变得无比锐利。
这一次,不再是逃亡,而是主动出击。
夜深人静,当守卫再次送来饭食时,荀渭提出了一个额外的请求——一盆清水。
守卫虽感奇怪,但得了雷校尉的默许,还是照办了。
水盆置于地上,水面平静如镜。荀渭屏退守卫,关上门,从怀中取出那枚胡人骨牌的炭笔拓印。
他凝视着那扭曲的图案,尝试着将怀中的金属碎片缓缓靠近。
就在碎片即将接触水面的瞬间,异变陡生!
那平静的水面,竟以碎片为中心,荡开了一圈圈极其细微却无比清晰的涟漪!更令人骇然的是,那些涟漪的扩散方式并非自然,而是隐隐构成了一个复杂的、与骨牌图案和碎片纹路皆有相似之处的几何图形!
同时,碎片本身也再次传来清晰的悸动,甚至散发出一种极其微弱的、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幽蓝光芒,倒映在水面之上!
荀渭的心脏狂跳不止!他尝试着微微移动碎片的位置,水面的涟漪图形也随之发生复杂的变化!
这碎片…竟然能对水产生这种奇异的反应?这究竟是什么原理?!
他猛地想起地下遗迹中那巨大的、非人的造物,想起胡人萨满的仪式…难道,这种奇异的“共鸣”或“能量”,便是“墟”之力的一种体现?
他强压激动,仔细记忆着水面涟漪变化的规律,试图找出其与皮革地图、乃至脑海中记忆地形的对应关系。
这意外的发现,或许将成为他在那死亡荒漠中,唯一的依仗和…指路明灯。
就在他全神贯注于水中异象时,并未察觉,石室唯一的通风口外,一双浑浊的眼睛正透过极细的缝隙,无声地注视着室内的一切。
那是瘸子的眼睛。
他看着水盆中那诡异的涟漪,看着荀渭手中那枚散发微光的碎片,浑浊的眼底深处,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震惊,有恐惧,有追忆,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看到命运轮回般的苍凉与悸动。
他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吐出几个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字:
“…‘钥’醒了…” “…‘门’…就要开了…” “…大劫…将至…”
随即,那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融入了营地的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拂晓时分,天色未明,寒风凛冽。
荀渭被带出诫卫营。雷校尉亲自等在门外,身旁站着秦岳,以及另外五名气息精悍、眼神锐利如鹰的士卒。他们皆身着特制的灰褐色伪装服,装备精良,神情冷肃,显然是一支专门执行特殊任务的精锐。
“这位是荀渭,此次行动的向导,对目标区域有所了解。”雷校尉言简意赅地介绍,并未提及荀渭的罪名,“这位是秦岳,队长。这五位,是军中遴选的锐士,各有所长。此次任务,代号‘凿冰’,目的,探查西北死亡荒漠异常区域,获取一切有价值情报,若遇敌,可酌情处置。一切行动,听秦岳指挥。”
“诺!”众人齐声应道,目光扫过荀渭,带着审视与疑虑。让一个来历不明的陷阵营小子当向导,实在有些匪夷所思。
秦岳看向荀渭,眼神复杂,最终只是点了点头:“跟上。”
没有多余的话语,小队如同沉默的狼群,悄无声息地融入黎明前的黑暗,朝着西北方向,那片被称为“死亡荒漠”的绝地,疾行而去。
风萧瑟,吹动荀渭的衣袍。他最后回望了一眼镇戍营那模糊的轮廓,然后毅然转身。
怀中的碎片紧贴肌肤,冰冷而沉寂。
前路,是未知的死亡荒漠,是诡异的“墟”之遗迹,是步步杀机的胡虏精兵。
但他的脚步,却异常坚定。
为了生存,为了清白,更为了…那远方昏迷不醒的她。
这场以生命为注的豪赌,终于拉开了血腥的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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