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匪鹑匪鸢，翰飞戾天。匪鳣匪鲔，潜逃于渊。” ——《诗经·小雅·四月》
那生硬冰冷、毫无感情起伏的中原官话，如同冰锥刺入耳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高高在上的命令意味。
“识别确认。‘钥匙’携带者，荀渭。” “跟我们走。” “抵抗，即毁灭。”
三个身着灰白奇特服饰、面戴流光镜片的身影，如同鬼魅般矗立在峭壁之上，俯视着下方尸横遍野、硝烟弥漫的山谷。他们周身散发着与这古代战场格格不入的、冰冷的、非人的气息，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肩扛奇异长筒装置者，镜片后的目光扫过满地焦尸与哀嚎的伤者，如同在看一堆无意义的垃圾。另外两人则牢牢锁定着荀渭，那目光穿透烟尘与血污，似乎能将他从内到外彻底扫描殆尽。
铁塔和山猫挣扎着站起，将荀渭护在身后，尽管他们自己也是强弩之末，面对这无法理解的恐怖存在，眼中充满了绝望与决绝。
荀渭心脏狂跳，几乎要冲出胸腔。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水浇头，瞬间压下了身体的剧痛和疲惫。
这些人是谁？他们口中的“钥匙”是指碎片？他们是为星枢而来？还是…为了别的？
那精准毁灭性的打击，那奇特的装备，那冰冷的语调…一切都指向一个远超他理解范畴的、可怕的事实。
跟他们走？下场绝不会比落在黑鹫或胡巫手中更好！甚至可能更糟！
抵抗？看看山谷中的惨状，那如同天罚般的打击，拿什么抵抗？
一瞬间，无数念头在他脑中闪过。重生以来的种种艰辛，仇恨未报，恩情未还，苏晚晴生死未卜…难道就要在此刻，以这种莫名其妙的方式终结？
不！绝不！
就在他心念急转，试图寻找那几乎不存在的生机时，怀中的金属碎片似乎感应到了他极致的抗拒与那三个神秘人身上某种同源却更加凌厉的气息，再次轻微震颤起来，这一次，不再是共鸣，而是一种…尖锐的、排斥性的悸动！
几乎同时，峭壁上为首那名神秘人手腕上的装置发出了急促的“滴滴”声，投射出的光屏上数据疯狂滚动。
“检测到未授权低频能量反馈…‘钥匙’处于活跃抗拒状态…提升捕获优先级。”那生硬的官话再次响起，不带丝毫情绪，却下达了最冷酷的指令。
扛着长筒装置的那人立刻调整姿势，那散发着余热的筒口微微压低，并非对准荀渭，而是对准了他身旁的巨大岩石——警告意味不言而喻！
另一名神秘人则从腰间取出一个巴掌大小、如同黑色金属蜘蛛般的器械，随手抛下山谷。
那金属蜘蛛在空中灵活地展开八条机械节肢，落地无声，随即以惊人的速度穿过满地狼藉，朝着荀渭疾奔而来！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黑影！
荀渭瞳孔骤缩！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但绝不能让这东西近身！
他想也不想，猛地将身旁半截焦黑的胡人尸体踹向那金属蜘蛛！
然而，那金属蜘蛛极其灵活，八足点地，轻易避开尸体，速度不减反增，眼看就要扑到荀渭腿上！
“滚开！”铁塔怒吼一声，挥起抢来的弯刀狠狠劈下！
“锵！”弯刀砍在金属蜘蛛背上，竟只溅起一溜火星，那东西材质坚硬无比，只是被劈得微微一滞，继续前冲！
就在这电光石火间，荀渭福至心灵，猛地将手中短刀再次插向地面，并非引动星枢之力（他知道自己已无力再施展），而是将刀柄上的碎片紧紧贴合地面，心中疯狂地传递着抗拒与求救的念头！
他不知道这有没有用，只是本能地尝试与那遥远的、刚刚苏醒过片刻的星枢建立联系！
奇迹发生了！
那疾奔的金属蜘蛛，在距离荀渭不足三步之时，突然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壁，猛地停顿下来，八足乱划，发出尖锐的“吱嘎”声，却再也无法前进分毫！其背部闪烁起紊乱的红光！
峭壁上的三名神秘人动作同时一滞！
“检测到高强度、未知来源的广域力场干扰！范围覆盖目标区域！”为首者腕表装置发出警报，生硬的语调终于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优先级超越捕获指令…分析力场来源…疑似…‘摇篮’协议激活？！”
“摇篮协议？！”另一名神秘人失声重复，虽然隔着镜片，却能感受到其下的震惊，“这怎么可能？！‘摇篮’早已…”
“执行最高避险指令！立刻撤离干扰区域！”为首者当机立断，语气急促！
没有任何犹豫！三人甚至不再看荀渭一眼，身影如同鬼魅般向后急退，瞬间没入峭壁后的阴影之中，消失不见！那速度，远超人类极限！
那被困住的金属蜘蛛也瞬间停止了挣扎，背部红光熄灭，如同变成了一堆真正的废铁。
山谷中，只剩下呼啸的风声、燃烧的噼啪声、以及零星伤者微弱的呻吟。
一切发生得太快，从神秘人出现到仓惶撤离，不过短短十数息时间。
铁塔和山猫目瞪口呆，完全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前一秒还是必死之局，后一秒那些恐怖的存在就…跑了？
荀渭也愣在原地，大口喘息着，冷汗早已浸透后背。刚才那一刻，他真切地感受到了死亡的气息。那所谓的“摇篮协议”、“广域力场干扰”又是什么？是星枢在保护他？还是…别的什么？
他拔出插入地面的短刀，看着那枚沉寂下去的碎片，心中充满了更多的疑问与忌惮。这东西带来的不仅是力量，更是无穷的麻烦与危险。
“荀…荀哥…那些…到底是什么人？”山猫声音颤抖地问道，看着那变成废铁的金属蜘蛛，心有余悸。
荀渭摇了摇头，面色凝重：“不知道…但绝非善类。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必须立刻离开！”
那些神秘人只是暂时退走，谁也不知道他们是否会卷土重来。黑鹫和胡巫的残余也可能还未死绝。
三人不敢怠慢，铁塔再次背起昏迷的秦岳，山猫简单检查了一下，鹞子和夜枭已然气绝，只能忍痛放弃。荀渭则走到那变成废铁的金属蜘蛛前，用刀尖小心翼翼地将其挑起，塞进一个皮袋里——这东西或许以后能有点用。
他们迅速离开了这片血腥的山谷，沿着山脉的阴影，向着东南方向艰难跋涉。每个人都伤势沉重，全凭一股求生的意志在支撑。
一路上，气氛沉默而压抑。老十七、鹞子、夜枭的死亡，如同沉重的巨石压在心头。而那些神秘出现的、拥有恐怖力量的存在，更是在他们心中投下了巨大的阴影。
这个世界，远比他们知道的更加复杂和…危险。
足足走了一天一夜，直到彻底摆脱了可能存在的追兵，再也支撑不住，才在一处隐蔽的山洞中瘫倒下来。
处理伤口，分配最后一点清水和食物，轮流警戒。
荀渭靠坐在洞壁，疲惫欲死，却毫无睡意。他拿出那个皮袋，倒出那只金属蜘蛛，就着洞口微弱的光线仔细打量。
这东西结构精密无比，绝非当代工匠所能打造，甚至不像那“墟”中的风格。其材质冰冷坚硬，八条节肢蕴含着强大的爆发力，背部有一个极其细微的接口。这到底是什么？那些神秘人又是什么来头？他们似乎对“钥匙”极其重视，但又对所谓的“摇篮协议”无比忌惮…
还有侯五临死前的反扑，黑鹫口中的“秃鹫”…军中的黑手依然隐藏在迷雾之后。
北都苏晚晴的伤势，相府的重压，海捕文书…
千头万绪，如同乱麻，缠绕着他，几乎令人窒息。
力量…他需要力量！不仅仅是个人的武勇，更需要能够抗衡这一切阴谋与诡异的势力与资本！
就在他心神激荡之际，怀中的碎片再次传来极其微弱的悸动，这一次，不再是警示或共鸣，而是一种…微弱的、断续的…牵引？仿佛在指引着他什么。
荀渭心中一动，强撑着站起身，对负责警戒的山猫低声道：“我出去探查一下附近，很快回来。”
山猫担忧地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荀渭走出山洞，循着那丝微弱的牵引，向着山腰一处不起眼的乱石堆走去。
牵引感越来越清晰。
他拨开枯藤和碎石，后面竟然露出了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人工开凿的狭窄洞口！洞口被巧妙地掩饰着，若非碎片指引，绝难发现。
洞内漆黑一片，散发着陈腐的气息。
荀渭犹豫了一下，还是晃亮火折子，矮身钻了进去。
洞口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
里面竟然是一个不大的石室，明显有人类生活过的痕迹！石床、石桌、石凳一应俱全，虽然简陋，却收拾得颇为干净。角落里甚至还有一个用石头垒砌的简易灶台，旁边堆放着一些早已干硬发霉的兽皮和一小堆…保存尚算完好的竹简！
荀渭心中一惊！这里有人居住过？会是谁？
他快步走到石桌前，拿起一卷竹简，吹去灰尘，就着火光展开。
竹简上的字迹是用刀刻而成，笔画苍劲有力，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郁之气。开篇第一行字，便让荀渭的心脏猛地一跳！
“余，墨家第九代钜子，禽滑厘之末裔，墨离是也。暴秦焚书坑术，屠我墨者，毁我机关城…余携部分典籍与‘天工秘录’残卷，遁入北疆，欲寻先贤所遗‘非攻之墟’，借其力，光复墨道…然，穷尽十载，终不得其门…憾甚！悲甚！”
墨家钜子？！先秦墨家的传人？！竟然也曾寻找过“墟”？还称之为“非攻之墟”？
荀渭压下心中骇然，迫不及待地向下看去。
竹简中详细记载了这位名为墨离的末代钜子，如何根据祖传秘录的指引，一路来到北疆，寻找那传说中拥有“非攻”之力、能助他光复墨家学说的上古遗迹。他在此结庐而居，不断勘探，却始终找不到确切入口，最终郁郁而终，留下了这些记载和随身携带的部分典籍。
荀渭快速翻阅着，大部分是墨离的勘探笔记和感慨，直到最后几卷，他的目光骤然凝固！
其中一卷，并非墨离的笔迹，而是用一种极其古老的篆文书就，旁边还有墨离的注解小字。那古老篆文的内容，赫然是一份残缺的…“天工图谱”！
上面绘制着种种奇巧精妙的机关设计：能自行行走的木牛流马（远比后世传说中的复杂）、能探测地脉磁场的司南仪、能发射连环弩箭的守护机关兽…甚至还有…一种名为“窥天镜”的、可以远望千里之外的装置草图！
而这些机关术的核心动力，似乎都指向一种被称为“地髓”或“星流”的能量！墨离在注解中猜测，这“地髓”很可能就源于那“非攻之墟”！
另一卷竹简，则是墨离对那“天工秘录”残卷的解读，上面提到了更多关于“墟”的猜测：他认为“墟”并非一处，而是多个，散落天地之间，形态功能各异，但皆非人力所建，乃“上古天工”或“域外遗珍”。掌握“墟”，或许便能掌握改变世界的力量！
荀渭的心跳越来越快！这些记载，无疑为他打开了一扇全新的大门！
墨家机关术！若能掌握，何尝不是一种强大的力量？虽然与那星枢非人之力不同，却更贴近人力所能及！若能以此打造一支强军，或是拥有自保之力…
他继续翻找，在石床枕头下，又发现了一个用油布紧紧包裹的狭长铁盒。
打开铁盒，里面并非金银珠宝，而是几件精心打造的、闪烁着青铜光泽的奇特长柄工具：一把结构复杂、布满细齿的钥匙状工具；一柄顶端带有细小镜片的探针；还有几个大小不一的、刻满了刻度与符文的青铜齿轮构件…
这些，显然是墨离用来尝试开启或研究“墟”的专用工具！虽然年代久远，却依旧保存完好，透着一种冷峻的精密感。
而在铁盒最底层，则是一块巴掌大小的、薄如蝉翼的暗金色金属箔片，上面用极其细微的线条蚀刻着一幅复杂到令人头晕目眩的…结构图？其复杂精密度，远超旁边的天工图谱，更像是指向某种特定“墟”的内部构造或…控制核心？
金属箔片的角落，还有两个古老的篆文小字——“开阳”。
荀渭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所有竹简、工具以及那暗金箔片收好。这些东西的价值，无可估量！
没想到，绝境逃亡之下，竟能有此奇遇！得到了先秦墨家钜子的传承遗泽！
虽然墨离最终未能找到“墟”，但他留下的这些知识遗产，或许将成为自己破局的关键！
他对着石室恭敬地行了一礼，然后迅速退了出去。
回到山洞，铁塔和山猫见他无恙回来，松了口气。
荀渭没有多说，只是将得到的工具和箔片小心收好，然后将那些记载了天工图谱和墨离笔记的竹简递给铁塔和山猫。
“看看这个。”
铁塔和山猫疑惑地接过，就着火光看去。他们识字不多，但图谱和简单的注解还是能看懂的。越是观看，两人眼睛瞪得越大，呼吸也愈发急促！
“这…这是…”铁塔声音都在发抖，“机关术？！竟能如此精妙？！”
“若能造出这上面的东西…”山猫眼中爆发出狂热的光芒，“我们还怕什么胡骑杀手？！”
希望，如同黑暗中的火种，再次在三人心中点燃。
接下来的几天，三人一边躲藏养伤，一边如饥似渴地研究那些竹简。荀渭负责解读最深奥的部分，铁塔和山猫则负责实践和琢磨那些相对简单的机关构造。
他们利用山洞附近的材料，尝试制作最简单的触发陷阱和预警装置，居然颇有成效！这让他们信心大增。
荀渭更是将那份暗金箔片“开阳”与怀中碎片、以及那来自胡人萨满的骨牌图案暗中对照，隐隐觉得三者之间似乎存在某种联系，但一时难以参透。
伤势稍有好转，必须再次动身。一直躲藏并非长久之计。
“我们去哪？”山猫问道。
荀渭目光闪动，心中已然有了一个大胆的计划。他摊开一份简陋的手绘地图——这是根据墨离笔记中对北疆地形的描述以及他们自身经历所绘。
他的手指，点在了地图上一个位于三方势力交界、三不管的混乱地带。
“我们去这里。”荀渭声音低沉而坚定，“这个地方，叫做‘铁砧堡’。”
“铁砧堡？”铁塔皱眉，“听说那里是亡命徒、逃兵和黑市商人的聚集地，乱得很…”
“正因为乱，才有机可乘。”荀渭眼中闪烁着冷静的光芒，“那里不受朝廷和边军直接管辖，又有连通胡地的黑市，我们可以暗中出售一些简单的机关器物换取补给和情报，更重要的是…”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墨离的笔记中提到，铁砧堡附近，可能存在一处小型的、早已废弃的‘古炼炉’，疑似与某个早已湮灭的‘墟’有关联，或许能找到修复或强化机关的材料，甚至…找到关于‘开阳’的线索。”
他看向铁塔和山猫：“我们需要一个据点，需要资源，需要人手。铁砧堡，将是我们起步的地方。”
风险极大，但机遇同样存在。
铁塔和山猫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豁出去的决心。
“干了！”铁塔重重一拳砸在地上。
“听荀哥的！”山猫也咬牙道。
休整一夜后，三人带着昏迷的秦岳，再次踏上路途，向着那片混乱与机遇并存的法外之地——“铁砧堡”行进。
一路上，他们更加小心，利用刚刚入门的一点机关术知识设置陷阱躲避追兵和野兽，速度虽慢，却安全了许多。
数日后，当翻过最后一道山梁，一片建立在荒凉谷地中的、杂乱无章的堡垒聚落，出现在他们眼前。
低矮的土墙布满防御工事和箭塔，却显得破败不堪。聚落内房屋拥挤，烟囱冒着黑烟，隐约传来打铁声、叫骂声和牲畜的嘶鸣。各式各样的人物——面容凶悍的逃兵、眼神闪烁的商人、裹着皮袄的胡人、甚至还有一看就不是善类的江湖客——在尘土飞扬的街道上穿梭。
空气中弥漫着煤烟、牲畜粪便、劣质酒水和一种无法无天的野蛮气息。
这里，就是铁砧堡。
荀渭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锐利而警惕。
新的征程，即将在这片血与火的混乱之地展开。
而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们踏入铁砧堡的同时，堡内最高处一座看似破败、却守卫森严的石楼内，一名独眼、脸上带着狰狞烫伤疤痕的壮汉，正听着属下的汇报。
“老大，探子回报，东南方向来了几个生面孔，像是边军逃出来的，还背着个伤员，看起来有点油水…”
独眼壮汉把玩着手中一把淬毒的匕首，狞笑一声：“边军的肥羊？哼，盯紧点！这铁砧堡的规矩，是该让新来的好好学学了！”
（第二十六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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