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龙潜跃水成文。” ——张若虚《春江花月夜》
离开山阳部庇护的山林,踏入山外干燥而充满尘土气息的荒野,荀渭有种从与世隔绝的桃源重返人间的恍惚感。空气不再是清冽的草木香,而是混杂着牲畜粪便、煤烟和一种无所顾忌的野性气息。远处的边军要塞如同匍匐的巨兽,沉默地昭示着秩序与权力的存在。
他拉了拉头上破旧的兜帽,将面容更深地掩藏在阴影下,步伐节奏调整得如同一个常年在荒野讨生活的孤僻猎户或行商,看似随意,却时刻保持着对周遭环境最敏锐的感知。《千锻》秘法带来的精神提升和怀中碎片的冰冷警示,让他能隐约捕捉到风中带来的细微声响、远处模糊的人语、甚至是一些难以言喻的恶意或窥视。
一路向东南而行,地势逐渐平缓,偶尔能遇到零星的村落和驮运货物的商队。荀渭尽量避开人流,选择偏僻小路,只在必要时才用带来的少量皮货和草药换取一些干粮清水,并不多做交流。
从那些行色匆匆的商旅和村民零星的交谈中,他印证了苍岩的一些信息:边军近期确实调动频繁,各处关隘盘查明显加强,似乎在搜寻什么重要人物或物品;通往南方的官道不太平,好几支商队遭遇袭击,据说是一伙新崛起的、手段极其残忍的马贼所为,来历不明。
这些消息让他更加谨慎。王逵和“秃鹫”的势力显然并未放弃搜捕,而那伙新马贼,也透着蹊跷。
三日后,一片浑浊宽阔的河流出现在眼前。河岸边,杂乱无章地分布着大量的帐篷、窝棚、甚至一些简陋的木屋和土坯房,形成一片巨大的、喧嚣鼎沸的临时性聚落。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牲口味、劣质酒气、汗臭、以及各种货物混杂的古怪味道。这就是北疆三不管地带最大的黑市交易点——黑水集。
这里没有城墙,没有固定的管理者,却自有一套弱肉强食的残酷规则。来自中原的走私商、草原的胡人部落、逃亡的罪犯、各路军阀的探子、乃至一些奇装异服、身份不明的江湖客……形形色色的人物汇聚于此,进行着见不得光的交易。
荀渭压低头上的兜帽,如同滴水入海般融入了熙攘的人流。他目光快速扫视,将集市的布局、主要通道、一些明显是势力据点的地方默默记在心里。耳边充斥着各种语言的讨价还价、争吵、甚至偶尔爆发的械斗声,秩序混乱而躁动。
他的首要目标是购买药材。秦岳和部分山民战士的旧伤需要特定的药材调理,山中难以采集。其次,是打探消息。
他来到集市中相对集中的药材区域,各种千奇百怪的药材摊铺林立,有来自雪山的灵芝、南疆的毒草、甚至还有一些据说带有奇异功效的骨骼矿物。荀渭不动声色地穿梭其间,凭借墨家典籍中学到的药理知识和自身敏锐的感知,挑选着所需的药材,并与摊主进行着低声而快速的交易。
在这个过程中,他刻意留心了几个看似消息灵通、与各方势力都有接触的药材贩子,在交易之余,看似随意地攀谈几句。
“最近这边关查得可真紧,生意不好做啊…” “谁说不是呢?听说是在抓几个从军营里跑出来的要犯,赏金高得吓人…” “要犯?我看没那么简单。前几天‘血狼帮’的人喝多了吹嘘,说是什么相府千金案的要犯,牵扯大了去了…” “相府千金?啧啧,那可是通天的大人物…不过俺还听说,边军里头自己也不太平,好像是什么‘秃鹫’和另一位将军杠上了,调兵不全是抓人,也是防着自己人呢…” “还有南边那伙新马贼,邪性得很,抢东西不要命,好像也在找什么东西…”
零碎的信息汇入荀渭耳中,逐渐拼凑出更清晰的轮廓:北都的海捕文书影响力极大,甚至延伸到了这法外之地;“秃鹫”在边军内部似乎也有对手;而那伙新马贼的行径,确实反常。
正当他准备离开药材区,前往打探金属材料时,怀中的金属碎片忽然传来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尖锐的悸动!
这悸动并非针对某种能量或威胁,而更像是一种…共鸣?指向性极其明确!
荀渭脚步猛地一顿,循着那丝感应,目光锐利地扫向斜前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有一个简陋的地摊,摊主是个裹着厚厚脏污皮袄、看不出年纪的胡人老叟,正蜷缩着打盹。摊位上杂七杂八地摆放着一些兽骨、破损的陶罐、生锈的箭头等杂物,看起来生意冷清。
而引发碎片悸动的,是摊位上随意丢着的一件东西——那是一小块不起眼的、暗沉无光的黑色金属残片,只有指甲盖大小,形状不规则,表面似乎有一些极其细微的、几乎被磨平的刻痕。
那残片的材质和气息…竟与他怀中的碎片,以及那“开阳”箔片,有着惊人的相似!虽然微弱得多,但绝对是同源之物!
荀渭的心脏猛地一跳!难道除了他手中的,还有其他的“钥匙”或“墟”的碎片流落在外?
他强压激动,不动声色地走到那胡人老叟的摊前,假装浏览其他物品,最后才随意地指向那块黑色残片:“老丈,这个怎么卖?”
老叟抬起浑浊的眼睛瞥了他一眼,伸出三根黑乎乎的手指,用生硬的汉语道:“三…三张好皮子,或者… equivalent 的盐。”
价格不菲,但对于这块残片的价值来说,简直是白送。
荀渭没有还价,直接从行囊里取出三张鞣制好的上等狼皮递了过去——这是山阳部猎手的礼物。
老叟似乎有些意外对方如此爽快,接过皮子仔细摸了摸,满意地揣进怀里,挥挥手示意荀渭拿走残片。
就在荀渭的手指即将触碰到那残片的瞬间——
“等等!”
一个略显急促和傲慢的声音突然从旁边响起!
只见一名穿着锦缎劲装、腰间佩玉、身后跟着两名魁梧随从的年轻公子哥,快步走了过来,目光灼灼地盯着荀渭手中的那块残片(荀渭几乎已经拿起来了),对那胡人老叟道:“老头,这东西本公子要了!我出五张皮子!”
老叟愣了一下,看了看荀渭,又看了看那公子哥,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搓着手道:“这…这位客官已经买了…”
“他不是还没付钱吗?”公子哥不耐烦地打断,瞥了荀渭一眼,见他一身粗布破衣,风尘仆仆,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喂,那边的,这东西本公子看上了,你让出来,五张皮子归你,算你赚了。”
语气居高临下,仿佛是天大的恩赐。
荀渭眼神微冷,并未理会那公子哥,而是直接将那块残片拿起,小心收入怀中,感受着其与自身碎片那清晰的共鸣,然后对老叟点了点头,转身就走。
“站住!”那公子哥见自己被无视,顿时觉得折了面子,脸上挂不住,厉声喝道,“小子!听不懂人话吗?把东西交出来!”
他身后两名随立刻上前一步, 拦截了荀渭的去路,面色不善,手按在了刀柄上。周围的人群顿时被吸引,纷纷围拢过来看热闹,不少人脸上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在黑水集,这种争抢斗殴司空见惯。
荀渭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兜帽下的目光冰冷地扫过那公子哥和他的随从:“买卖已毕,钱货两讫。阁下想强买强卖?”
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让那公子哥微微一怔,似乎没料到这个看似普通的“猎户”竟有如此气势。
但仗着人多,公子哥很快恢复嚣张:“强买强卖?哼,本公子看上的东西,那就是本公子的!识相的赶紧交出来,不然…”他冷笑一声,威胁意味十足。
“不然怎样?”荀渭淡淡问道,右手看似随意地垂在身侧,实则已悄然扣住了袖中的机关。
“不然就打断你的腿,让你爬出黑水集!”公子哥恶狠狠地道。
两名随从配合着拔出半截腰刀,寒光闪闪。
周围看热闹的人起哄得更厉害。
就在冲突一触即发之际——
“呵…周大公子好大的威风啊?在这黑水集,也开始学人强取豪夺了?”一个略带沙哑和戏谑的女声忽然从人群外传来。
人群分开,只见一名女子缓步走来。她约莫二十七八年纪,穿着一身利落的暗红色皮甲,勾勒出矫健的身姿,腰间挂着一长一短两把弯刀,马尾高束,面容算不上绝美,却带着一股野性不羁的气质,嘴角噙着一丝玩味的笑容,正看着那周公子。
那周公子看到这名女子,脸色顿时变得有些难看,眼神中闪过一丝忌惮:“红蝎…你…你怎么在这里?这事跟你没关系!”
被称为“红蝎”的女子嗤笑一声,走到场中,目光在荀渝和周公子之间转了转,最后落在荀渝那被兜帽遮掩的脸上,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笑道:“本来呢,是没关系。不过我最近缺几张好狼皮做垫子,看这位兄弟的皮子成色不错,正准备问问价,就碰上周大公子在这耍横…这可有点扫兴啊。”
她话锋一转,对着周公子,语气变冷:“周大公子,黑水集有黑水集的规矩,钱货两清,天经地义。你周家势大,但也别把手伸得太长了,坏了规矩,大家脸上都不好看,不是吗?”
周公子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显然对这“红蝎”颇为忌惮,咬牙道:“红蝎,你非要为了一个来历不明的穷猎户跟我过不去?”
“我不是跟你过不去,我是跟坏规矩的人过不去。”红蝎抱臂而立,语气慵懒却带着锋芒,“还是说,周大公子想跟我‘刀馆’讲讲道理?”
“刀馆”二字一出,周围看热闹的人群中响起一阵低低的吸气声,看向红蝎的目光多了几分敬畏。连那周公子也明显气势一窒,眼神中的忌惮更深。
荀渭心中微动。“刀馆”?听起来像是黑水集本地的一股势力?这女子似乎是其中重要人物。
周公子狠狠瞪了荀渭一眼,又忌惮地看了看红蝎,最终不甘地冷哼一声:“好!红蝎,今天我给你这个面子!我们走!”
说完,带着两名随从,灰溜溜地挤开人群走了。
一场冲突,竟被这突然出现的女子三言两语化解。
围观人群见没热闹可看,也渐渐散去。
红蝎这才转过身,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荀渝:“这位兄弟,面生得很啊?第一次来黑水集?”
荀渭保持警惕,微微颔首,声音沙哑:“多谢姑娘解围。”
“举手之劳。”红蝎摆摆手,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他鼓囊囊的行囊(里面放着“断星”和药材),“周家那小子睚眦必报,你得罪了他,在黑水集最好小心点。需要帮忙的话,可以来集市中心最大的那间‘烈酒铁匠铺’找我。”
她说完,也不等荀渭回应,便爽利地转身离开,身影很快消失在杂乱的人流中。
来得突然,去得也干脆。
荀渭看着她消失的方向,眉头微蹙。这女子出现得未免太巧了些。是真的路见不平?还是另有所图?那“刀馆”又是什么来头?
他暂时压下疑虑,当务之急是离开这是非之地。他迅速采购了所需的金属材料,又在一个专门贩卖消息的茶馆坐了片刻,付出一点代价,听到了一些关于“秃鹫”势力最近在边境频繁活动、似乎在寻找什么“重要物品”的消息,以及那伙新马贼更加详尽的、令人不安的作案手法描述后,便立刻起身离开了喧闹的黑水集。
直到走出集市范围,重新踏上荒野,那种被无数目光窥视的感觉才渐渐消失。
他寻了一处隐蔽的背风处,这才取出那块新得到的黑色金属残片。
残片入手冰凉,与怀中碎片的共鸣愈发清晰。他尝试着将一丝气感渡入其中。
嗡…
残片微微一亮,表面那些几乎磨平的刻痕仿佛短暂地清晰了一瞬,勾勒出一个极其复杂的、与“开阳”箔片上的某些结构有几分相似的微小符文,随即又迅速黯淡下去。
与此同时,一股微弱却极其古老的信息流,顺着气感反馈回荀渭的脑海。
那并非文字或图像,而更像是一种…坐标?或者说…一个极其模糊的方位指引?指向西北方向…更遥远的、冰原与群山交界的地带…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信息。
这残片,似乎是某个更大部件的碎片,本身记录的信息残缺不全。
但它证实了一点——“钥匙”或“墟”的碎片,并非唯一。它们散落在世界各地,记录着不同的信息,或许指向不同的“墟”,或者同一个“墟”的不同部分。
这个发现,意义重大。
荀渭小心地将这块新残片也贴身收好。看来,未来的路途,注定要与收集和理解这些碎片紧密相连了。
休息片刻,他正欲起身继续赶路,怀中的碎片再次传来警示——并非共鸣,而是针对危险的预警!
他猛地伏低身体,藏入荒草丛中。
只见远处官道上,烟尘滚滚,一队约莫五十人的骑兵正疾驰而来!看其装束,赫然是边军!而且并非普通巡逻队,其装备精良,杀气腾腾,为首者是一名面色冷峻的校尉!
他们直奔黑水集的方向而去!
是冲着自己来的?还是例行公事?
荀渭屏住呼吸,仔细观察。那队骑兵并未停留,直接冲入了黑水集,很快,集市内传来一阵骚动和呵斥声。
过了约莫一炷香时间,那队骑兵又冲了出来,马鞍旁似乎多了一个被捆得结结实实、鼻青脸肿的人——正是之前那个嚣张的周公子!
周公子哭嚎着挣扎求饶,却被一名骑兵用刀鞘狠狠抽在脸上,顿时没了声息。
骑兵队毫不停留,押着周公子,沿着官道向着南方疾驰而去。
荀渭心中凛然。边军竟然直接进入黑水集抓人?抓的还是看似颇有背景的周家公子?这绝非寻常!是因为相府千金案?还是边军内部的倾轧?那周家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这北疆的局势,果然错综复杂,暗流汹涌。
他不敢久留,立刻改变原定沿着官道附近侦查的计划,转而再次进入更加偏僻的山地,绕道而行。
必须更加小心了。
然而,他并未察觉,在他身后极远处,一座荒山的山顶上,一个身影正透过一个长长的、闪烁着金属光泽的圆筒,无声地注视着他离去的方向。
身影放下圆筒,露出一张冷峻的脸,正是之前在那神秘金属苍鹰下出现过的、三名神秘人中的首领。
他对着手腕上一个装置低声道:“目标已离开黑水集,方向东南,疑似前往河拐子哨卡。‘钥匙’共鸣反应确认增强,疑似获取新的碎片组件。”
装置中传来冰冷毫无感情的回应:“收到。继续监视,非必要不介入。‘摇篮’协议干扰仍在持续,避免过度接近引发未知反应。重点观察其与边军势力接触情况。”
“明白。”
身影收起装置,如同融入岩石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原地。
一张无形的网,似乎正在缓缓收拢。
而荀渭对此的认知,还仅限于那看得见的边军和错综复杂的势力博弈。
他的脚步,正一步步走向更深的漩涡。
(第三十三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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