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柳宗元《江雪》
冰冷刺骨的寒意，并非仅仅源于北溟冰原永冻的土层与呼啸的风雪，更源于灵魂深处那被强行撕裂后、裸露在外的剧烈创痛。
王铣溅在脸颊那滴滚烫的血，似乎还未冷却，其重量却足以压垮山河。那具用最后生命护住他的、逐渐冰冷僵硬的身躯，此刻仍被他半抱在怀中，如同怀抱着一座沉甸甸的、名为忠义的碑。
荀渭跪在破碎的封印之地，四周是依旧躁动不安、但因核心能量爆发后暂时陷入某种“疲乏”期而略显平息的暗红余晖。巨大的金属残骸歪斜地矗立着，断裂的管线偶尔喷溅出细小的电火花或冷却液，发出嘶嘶的轻响，更衬得这片空间死寂得可怕。
他的大脑一片轰鸣，方才那超越认知极限的冲击——星枢核心镜面上闪过的维生舱惊鸿一瞥、黑色密钥碎片、门内那疯狂拼凑的诡异结构——如同无数把烧红的烙铁，在他的思维中烙下了无法磨灭的、混乱而痛苦的印记。
现实？虚幻？
这两个词在脑海中疯狂碰撞，每一次交锋都带来颅骨欲裂的剧痛和强烈的呕吐感。
但他死死咬着牙，牙龈甚至渗出血丝，强迫自己将那些无法理解、足以逼疯任何人的碎片暂时、强行地压入意识的最底层！
不能想！现在绝不能深想！
无论那是什么！无论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
王叔死了！为了护住他而死！死在这片冰冷的、充满诡异的土地上！
父亲的冤屈未雪！墨家的传承未振！山阳部的伙伴还在等待！苏晚晴…那抹温暖或许虚幻却真实照亮过他的光芒…或许还面临着未知的危险！
还有那“星穹之眼”！那些藏头露尾、驱使着非人造物的鼠辈！他们才是眼前切切实实的敌人！
仇恨！责任！守护！
这些沉重却熟悉的情感，如同最后的锚链，死死拖住了他那即将飘向疯狂深渊的意识之舟。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一双充血的、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怀中王铣那张已然失去所有生机、却依旧残留着焦急与担忧的面容。
“王叔…”声音嘶哑得如同两片生锈的铁片摩擦，“对不起…是我…来得太晚了…”
十五年孤独守望，最终却换来如此结局。这份愧疚与悲痛，沉重得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小心翼翼地将王铣的遗体平放在地上，脱下自己早已破损不堪、染满血污的外袍，轻轻盖在这位可敬长辈的身上。动作缓慢而郑重，仿佛在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
做完这一切，他再次环顾这片狼藉的核心之地。
星枢核心暂时沉寂，但那种令人心悸的、混乱而庞大的能量感依旧弥漫在空气中，预示着危机远未解除。封印彻底破碎，此地已不宜久留。
必须离开这里。
但离开之后呢？
“星穹之眼”绝不会善罢甘休。他们损失了一具强大的金属猎杀者，封印被破坏，但他们对于“星枢”的渴望绝不会停止。下一次来的，只会更加可怕。
而自己…虽然侥幸生还，但身受重伤，更严重的是心神遭受巨创，对世界的认知根基被动摇，状态极差。
需要时间…需要时间疗伤，更需要时间…来消化、整合那足以颠覆一切的可怕信息，并找出应对之道。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扇破损巨门内部暴露出的、那些疯狂拼凑的构件和零星散落的黑色碎片上。
这些东西…是关键。
它们的存在，本身就指向了这个世界的某种“异常”。而“星穹之眼”显然也在寻找、利用它们。
不能留下它们！
荀渭强撑着剧痛的身体，艰难地行动起来。他利用“幻星镜”和残存的感知，仔细地将那些散落的、尚未完全损毁的黑色碎片，以及几块看起来最为特殊、能量反应最奇异的金属或非金属构件，小心地收集起来。甚至不惜用“断星”刀，从那些拼凑结构上费力地撬下几块最具代表性的样本。
每一下动作都牵扯着内腑的伤势，让他冷汗直流，但他眼神冰冷，动作固执而坚定。
这些，是线索，是证据，或许…将来也会是武器。
将收集到的东西仔细包好，贴身收起。他又最后看了一眼王铣的遗体，眼中掠过深切的悲痛，却毫不犹豫地转身，向着来时之路踉跄走去。
他知道，此刻没有时间悲伤，更没有时间安葬。让王叔安息于此，与这片他守护至死的土地长眠，或许是最好的归宿。
穿越依旧混乱的能量余波，走出那扇破损的大门，回到相对“正常”的遗迹通道。外界的风雪声再次变得清晰，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恍惚感。
乌骓马竟然还活着！它通灵般地躲藏在一处断裂的金属巨柱之后，虽然受了惊吓，身上多了些擦伤，但看到荀渭出来，发出一声混合着恐惧与欣喜的低低嘶鸣。
“老伙计…还好有你…”荀渭抚摸着马颈，感受到一丝冰冷的慰藉。他艰难地翻身上马，最后回望了一眼那深邃的、仿佛巨兽伤口的遗迹入口。
“我会回来的…王叔…此间种种，我必将查个水落石出！所有债，所有血仇，必以血偿！”
他调转马头，不再回头，沿着来路，向着冰原之外的方向，疾驰而去。
来时满怀探究与决绝，归去却一身创伤与更沉重的谜团。
风雪依旧，前路茫茫。
但那双冰封的眼眸深处，除了悲痛与迷茫，更多了一种被残酷真相淬炼出的、近乎偏执的坚定。
无论世界为何，路，总要走下去。仇，总要报。
……
数日后，山阳部山寨。
望塔上的战士远远看到了那匹熟悉的乌骓马，以及马背上那个几乎与马鞍融为一体、摇摇欲坠的身影。
“是钜子！钜子回来了！快！快开寨门！”
寨门迅速打开，得到消息的秦岳、铁塔、山猫等人心急如焚地冲了出来。当他们看到荀渭那惨白的脸色、满身的血污和几乎无法自行下马的虚弱状态时，全都骇然失色。
“荀哥！”
“钜子！”
几人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将荀渭从马背上搀扶下来。
“我…没事…”荀渭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声音微弱，“王叔…他…战死了…”
一句话，让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秦岳虎目瞬间泛红，铁塔狠狠一拳砸在旁边木桩上，山猫咬紧了嘴唇，眼圈发红。
“先扶钜子回去疗伤！”秦岳毕竟是军人出身，强忍悲痛，立刻下令。
众人将荀渭小心地抬回他的房间，青木长老带着族中最好的伤药和医师立刻赶来。
处理伤口，喂服汤药，一番忙碌之后，荀渭的状态暂时稳定下来，沉沉睡去。
这一睡，就是一天一夜。
当他再次醒来时，窗外已是黄昏。身体的剧痛稍减，但精神的疲惫与混乱依旧沉重。
守在一旁的山猫立刻察觉，端来温水。
荀渭喝了水，沉默片刻，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沙哑：“我离开这段时间，山寨一切可好？可有异常？”
山猫连忙汇报：“山寨无恙，防御工事运转正常。只是…您走之后第三天，外围巡逻队再次发现了‘暗爪’的标记，比之前更靠近了。还有…约莫五六天前，北面的天空，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异常的红光，像是极远处发生了巨大的山火或者…爆炸，但那个方向千里冰封，根本不可能有山火…”
异常的红光？荀渭心中一凛，那恐怕就是星枢核心爆发时产生的天地异象！竟然传得这么远？
“加强警戒。‘暗爪’…‘星穹之眼’…他们不会罢休的。”荀渭沉声道，“另外，给我准备纸笔，还有…一间绝对安静、不允许任何人打扰的密室。”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和…一丝令人不安的冰冷。
山猫心中一颤，立刻应道：“是！”
很快，密室准备好。荀渭屏退所有人，独自坐在里面。
桌上是铺开的宣纸和笔墨。
他需要整理！需要将脑海中那些混乱的、破碎的、超越认知的信息，用这个世界能够理解的方式，尽可能记录下来！
他提起笔，却久久无法落下。
维生舱…黑色碎片…拼凑的结构…“林薇模板”…“处置方案”…
这些词汇如同毒蛇般啃噬着他的理智。
最终，他猛地落笔，却不是书写，而是…绘画！
他凭借记忆，疯狂地、细致地勾勒出那扇巨门内部那疯狂拼凑的结构！画出那些黑色碎片的形状和纹路！画出那些完全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电路板和芯片的诡异模样！
他画下星枢核心镜面上闪过的、那维生舱中苍白的自己！画下旁边那培养舱中“林薇”的轮廓！
他写下一个个关键词：“钥”、“星轨”、“天外天”、“守陵人”、“曦”、“星穹之眼”、“金属苍鹰”、“猎杀者”、“潘多拉”、“归墟”…
但他用一种只有自己能完全理解的、混合了墨家密文、前世记忆符号和强行赋予新意的方式，将这些超越时代的、可能引来更大灾祸的真相，巧妙地隐藏、拆解、伪装在了看似研究“古代秘境”和“神秘敌人”的记录之中！
这是一项极其耗费心力的工作。汗水不断从他额头滑落，伤势也因此被牵动，但他眼神专注得骇人，仿佛要将自己的灵魂都刻印在这些纸张之上。
他必须记录下来！在自己可能再次迷失、可能被迫遗忘之前，将这些真相的种子留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写下最后一个符号，猛地掷笔，剧烈地喘息起来。
看着桌上那厚厚一叠看似玄奥晦涩、如同古代秘闻研究手稿的图画和文字，他眼中闪过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坚定。
现实的冲击太过恐怖，他无法直面，更不能让旁人知晓。那只会带来恐慌和毁灭。
但他可以将疑点、将异常、将敌人的信息，用这个世界能接受的方式提出来。
他将所有关于“现实”的怀疑与恐惧，深深埋入心底最深处，用一层又一层的冰冷意志将其封锁。
然后，他重新构建了一个基于当前“古代世界”认知体系的、更加紧迫和危险的现实：
一个名为“星穹之眼”的、拥有诡异技术和非人造物的、试图释放“星枢”灾厄的恐怖组织。
一个已然破损、需要警惕和研究的、蕴含着远古之秘的“星枢核心”。
以及…一份沉重的血仇和守护的责任。
这样…就够了。
至少，对于现在的他，对于这个世界而言，这样…就够了。
他缓缓站起身，将手稿仔细收好。推开密室的门，外面的天光已然大亮。
秦岳、铁塔、山猫、青木长老等人都在外面焦急等候。
荀渭的目光扫过他们担忧的脸庞，脸上的疲惫与混乱已被一种深沉的、经过淬炼的冰冷与平静所取代。
“召集所有什长以上人员。”他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重量，“我们有新的敌人了。从今日起，山寨进入最高战备状态。”
“而我，”他顿了顿，目光望向北方，那双眸子里，仿佛有冰原的风雪在盘旋，“需要知道更多…关于这个世界…真正的‘过去’。”
他需要力量，需要知识，需要能对抗那即将到来的、更深黑暗的资本。
或许，那答案并不只在冰冷的北方。
他的手下意识地按在了怀中那本得自野狐岭古祠的——《神工坊秘录》之上。
墨家…前朝…神工坊…它们在这扑朔迷离的棋局中，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线索，似乎开始指向了南方，指向那更加繁华、也更加暗流汹涌的中原之地。
（第四十六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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