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庄子《大宗师》
后院之中,死寂如坟。
唯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以及那名断臂士兵压抑不住的、因极致痛苦和恐惧而发出的粗重喘息与呻吟,撕扯着每个人紧绷欲裂的神经。
地上,那具驿卒的尸体迅速冰冷僵硬,皮肤上那骇人的幽蓝裂纹已彻底消失,只留下一片死寂的苍白,仿佛刚才那恐怖的一幕只是集体幻觉。然而,旁边那截被斩断、此刻已覆盖着幽蓝冰晶并开始诡异碎裂的手臂,以及受伤同伴那惨不忍睹的伤口,都在无声而残酷地证明着刚才发生的真实与恐怖。
“妖…妖怪…”有士兵牙齿打颤,下意识地后退,远离那具尸体和地上的碎冰。
王校尉脸色铁青得吓人,他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厉声喝道:“慌什么!稳住!医官!快给他止血包扎!”他指着那断臂士兵。军中医官这才如梦初醒,颤抖着上前,用烈酒冲洗那诡异的伤口,撒上金疮药,进行紧急处理。伤口处的血肉呈现出一种可怕的灰败色,仿佛生命力已被某种力量急速抽干。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投向那辆停放在前院的青幔马车。那清越急促、如同最高级别警报的玉磬之声,正持续不断地从车厢内传出,一声急过一声,穿透夜幕,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头,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感。
白公子站在原地,火光照耀下,他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锐利如鹰隼,不断扫视着驿站的地面、墙壁,仿佛在感知着什么无形的脉络。他身旁的老仆福伯,佝偻的身躯微微前倾,那双枯瘦的手虚按在空中,指尖有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气流在盘旋。
“公子…”王校尉处理完伤兵,快步走到白公子身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这究竟是何邪物?那驿卒…”
“非是邪物,乃是‘锈蚀’。”白公子打断他,语气冰冷而准确,带着一种研究者般的冷酷,“一种…侵蚀现世法则的‘污染’。被其深度侵染者,血肉异化,灵智湮灭,化为只知散播‘锈蚀’的行尸走肉,直至能量耗尽,彻底崩解。方才那驿卒,已是强弩之末,油尽灯枯,方才显出最后异状。”
“锈蚀?污染?”王校尉听得一头雾水,但这两个词结合那恐怖景象,已足够让他明白事情的严重性远超想象,“这驿站…”
“这驿站,已是一处‘锈蚀’污染源。”白公子目光投向脚下的大地,眼神无比凝重,“而且,根据‘青鸾帏’的反应判断,污染的核心…不在表面,而在下方。这驿站底下,定然藏着什么东西,而且…它正在苏醒,或者其封印正在松动,导致‘锈蚀’能量外泄,侵染了此地的驿卒。”
他猛地看向王校尉:“王将军,立刻让你的人远离所有水井、地窖、以及任何可能与地下连通之处!未有我的命令,绝不可轻易触碰此地任何水源及地下物品!”
“是!公子!”王校尉此刻对白公子已是言听计从,立刻转身大声传达命令,让士兵们收缩防御圈,远离水井和可能的窖口,并严加戒备。
命令刚传达下去,前去搜查正厅和驿丞房的士兵便脸色发白地跑来回报:“将军!公子!驿丞房内…发现一具干尸!看服饰是驿丞,死状…极其怪异!像是…像是被抽干了所有水分!”
又一名士兵从仓库方向跑来:“报!仓库角落发现一个地窖入口,石板厚重,但…但有强烈的怪味从缝隙中透出!我们没敢擅动!”
地窖!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过去!
白公子与福伯对视一眼,眼中皆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神情。
“带路!”白公子毫不犹豫,立刻迈步向仓库方向走去。福伯如影随形,王校尉咬了咬牙,点起十余名最悍勇的亲兵,紧紧跟上。荀渭也被士兵示意跟上,他背后的黑匣此刻震动得越发激烈,那嗡鸣声中充满了强烈的警示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躁动。
众人来到仓库。这是一间堆放杂物的石屋,空气中弥漫着更浓重的霉味和那股淡淡的甜腥气。在仓库最内侧的角落,地面上一块巨大的、边缘有着明显撬动痕迹的青石板被挪开了一半,露出一个黑黢黢的、向下延伸的洞口。一股更加浓郁、令人作呕的、混合着铁锈、腐肉和某种奇异臭氧味的冰冷气息,正从那洞口中源源不断地涌出!
洞口旁散落着一些工具和几盏未曾点燃的油灯,显然,之前的驿卒或驿丞曾试图打开这里。
“青鸾帏”的鸣响,在此地变得异常清晰和急促!
白公子站在洞口边缘,眉头紧锁。福伯上前一步,枯瘦的手掌悬在洞口上方,闭目感应了片刻,缓缓睁开眼,沙哑道:“公子,下面的‘锈’味…极浓。还有…一种很古老的‘死寂’感。但…似乎并无活物移动的迹象。”
白公子沉吟片刻,决然道:“必须下去一看。‘锈蚀’源头必须查明,否则后患无穷。福伯,你与我同下。王将军,让你的人守住洞口,准备绳索和火把。没有我的信号,任何人不得下来!”
“公子!万万不可!下面吉凶未卜,岂能让您亲身涉险!”王校尉大惊失色,连忙劝阻。
“无妨。有些东西,非我亲眼看察不可。”白公子语气淡然,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他转而看向荀渭,目光深邃,“荀先生,你这‘罗盘’对此地反应如此剧烈,或许…下面有它‘熟悉’的东西。你也一同下来。”
荀渭心中猛地一跳!果然还是躲不过!这白公子始终未曾放松对他的试探和利用!但他无法拒绝,只得硬着头皮道:“…小可遵命。”
王校尉见劝阻无效,只得立刻安排。士兵们找来结实的绳索和数盏特制的、灯油似乎添加了特殊粉末、火焰呈淡青色的风灯。福伯率先接过一盏风灯,试了试亮度,又取出一张黄色的符纸,指尖一晃,符纸无火自燃,化作一道清光没入灯焰之中,那青色的火焰顿时稳定了许多,光芒所及,似乎连那阴冷的气息都被驱散了些许。
“我先下。”福伯声音沙哑,将绳索系在腰间,另一手提着风灯,毫不犹豫地率先滑入了那深不见底的地窖入口,身影迅速被黑暗吞噬。
片刻后,下面传来福伯低沉的声音:“安全,可以下来。”
白公子紧随其后,动作竟出乎意料的敏捷。荀渭深吸一口气,也将绳索系好,对山猫投去一个“见机行事”的眼神,接过士兵递来的另一盏普通火把,咬牙滑了下去。
地窖比想象中要深,垂直下降了约三四丈才踏到实地。一股极其阴冷潮湿、混杂着浓烈怪味的空气瞬间将三人包裹。借着福伯手中那盏奇异风灯的光芒,勉强能看清这是一个巨大的、人工开凿的地下空间,四周墙壁皆是黑色的坚硬岩石。
而地窖中的景象,让刚刚落地的荀渭倒吸一口凉气,头皮瞬间发麻!
只见地窖中央,并非预想中的储藏物资,而是…一个巨大的、由某种非金非玉的暗沉材料构筑而成的、复杂无比的立体仪轨!
这仪轨约莫半人高,占地面积极大,结构繁复到了令人眼花缭乱的地步。无数粗细不一、刻满了无法辨认的奇异符号的管道或棱柱相互交错、连接、缠绕,构成了一个既符合某种极致几何美学、又充满非人诡异感的整体。许多节点处,还镶嵌着一些早已失去光泽、表面坑洼不平的晶体状物。
整个仪轨,大部分区域都呈现出一种死寂的、破败的灰黑色,仿佛经历了万载岁月的侵蚀。然而,在仪轨的核心区域,以及少数几条主要的管道之中,却隐隐有极其微弱的、暗红色的光芒在缓慢地、如同粘稠血液般流动着!伴随着那暗红光芒的流动,一股令人极度不适的、混杂着衰败与邪恶的能量波动,正从中散发出来!
而更让人骇然的是,在仪轨的周围,地面上,赫然倒伏着七八具尸骸!
这些尸骸的服饰,正是驿卒!他们的死状与地上那名驿丞干尸类似,身体干瘪扭曲,仿佛被抽干了所有水分和生命力,皮肤紧贴着骨骼,呈现出一种灰败的皮革质感。他们的脸上凝固着极致痛苦和恐惧的表情,嘴巴大张,似乎死前经历了无法想象的折磨。
而他们的尸体,并非随意倒伏。仔细看去,他们的手臂都极力地伸向那个巨大的仪轨,指尖甚至触碰到了仪轨的边缘。仿佛在临死前,他们试图从这仪轨上获取什么,或者…试图阻止什么?
整个场景,诡异、恐怖、死寂,充满了难以言说的邪恶与不祥。
“这是…‘汲生转换阵’的残骸…”白公子看着那巨大的仪轨,眼中闪过一丝震惊与了然,声音低沉,“而且是被‘锈蚀’深度污染并逆向运行的…它不是在汲取地脉生机维持封印,而是在…抽取触碰它的生命体的精气,反哺自身,试图…修复或者激活某种东西…”
福伯手中的风灯光芒照射在仪轨上,那些缓慢流动的暗红色光芒似乎微微躁动了一下。他沉声道:“公子,看那边。”
灯光移向仪轨后方的一个角落。只见在那里,地面似乎被某种巨大的力量撕裂开一道缝隙,缝隙之下,幽暗难测,那股浓郁的“锈蚀”气息正从中源源不断地渗出。而裂缝的边缘,散落着一些奇特的、与山坳中那些黑衣“清理者”身上相似的、非金非玉的碎片,以及几块已然彻底灰白化、仿佛被吸干了所有能量的奇异晶体。
“看来,有‘清理者’先我们一步下来过,试图封印或破坏这个污染源,但…失败了。不仅失败,恐怕他们的能量和装备,反而被这逆向运行的邪阵给…吞噬了部分。”白公子语气凝重无比。
就在这时!
荀渭背后的黑匣,猛地爆发出一阵前所未有的、近乎愤怒般的剧烈嗡鸣!表面的星辰纹路光芒大放,不再是幽蓝色,而是转化为一种灼目的、带着强烈净化意味的炽白色!
嗡——!!!
炽白的光芒如同一个小太阳,瞬间将整个地窖照得亮如白昼!
那巨大仪轨中缓慢流动的暗红色光芒,如同遇到了天敌克星,猛地一滞,随即疯狂地躁动起来,仿佛无数扭曲的血蛇在管道中挣扎窜动!
“唔!”白公子和福伯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炽烈光芒和能量冲击逼得微微后退了一步,脸上同时露出骇然之色!
“这…这是…”白公子猛地看向荀渭背后的黑匣,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
然而,还未等他说完!
异变再生!
那被炽白光芒刺激到的仪轨核心,猛地射出一道暗红色的、如同实质般的邪恶能量流,并非射向荀渭,而是直直射向地窖顶部——正是他们下来的入口方向!
同时,众人都清晰地听到,从头顶的仓库中,传来了那名断臂士兵凄厉无比的、完全不似人声的疯狂嚎叫!以及王校尉等人惊怒交加的怒吼和兵器碰撞声!
“不好!上面的兄弟被残留的‘锈蚀’能量引爆了体内的污染!”王校尉惊恐的声音从洞口传来,“他疯了!啊——!”
地窖之下,白公子、福伯、荀渭三人脸色瞬间大变!
(第六十六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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