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沙入面，利镞穿骨，主客相搏，山川震眩。”
——李华《吊古战场文》
地窖之中，那突如其来的炽白光华如同神只震怒，骤然爆发，又将息于刹那。
黑匣的嗡鸣声在达到一个刺耳的峰值后，如同力竭般迅速衰退下去，表面的星辰纹路光芒黯淡，恢复了之前那种低沉而不规律的震动，仿佛刚才那一下爆发耗尽了它积攒的力量。然而，就是这短暂的一瞬，已足以在地窖内引发剧烈的连锁反应！
仪轨核心射出的那道暗红色邪能，如同毒蛇吐信，精准地击中了地窖顶部的石板。没有剧烈的爆炸，只有一声沉闷的、令人牙酸的“滋啦”声响，那处的石板瞬间变得一片漆黑，并且向下微微凹陷，边缘呈现出熔蚀琉璃化的特征，一股更浓烈的甜腥锈蚀气味弥漫开来。
而更令人心悸的，是头顶仓库中传来的、骤然升级的混乱与惨嚎！
那名断臂士兵疯狂非人的嚎叫如同野兽濒死，完全压过了王校尉惊怒的吼声和兵器碰撞声！紧接着，便是其他士兵惊恐的呐喊、沉重的撞击声、以及……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血肉被撕裂的闷响！
“上面出事了！”荀渭脸色发白，脱口而出。尽管对京营官兵并无好感，但同为人类，听到同类遭遇如此恐怖变故，依旧难免心悸。
白公子如玉的面庞上首次出现了一丝明显的焦灼，他当机立断：“福伯，封住这个裂隙！绝不能让它再泄露分毫！荀渭，跟我上去！”
话音未落，他已身形一展，竟如一片毫无重量的羽毛般，轻飘飘掠向垂下的绳索，手足并用，迅疾无比地向洞口攀去！那份敏捷与他病弱的外表形成了鲜明对比。
福伯没有任何迟疑，枯瘦的身形一晃，便已出现在那道正在丝丝缕缕渗出锈蚀气息的地面裂缝前。他深吸一口气，那双一直半开半阖的昏花老眼猛然睁开，眸中竟有湛湛精光如电闪过！他双手疾速掐动一个复杂古拙的印诀，口中念念有词，发出低沉而晦涩的音节。
随着他的动作，一股中正平和、却带着某种古老禁锢意味的无形力量自他体内涌出，化作淡淡的白金色光晕，如同实质般压向那道裂缝！裂缝中渗出的锈蚀气息遇到这白金光晕，顿时如同沸汤泼雪，发出“嗤嗤”的声响，被强行逼退、净化！
荀渭不敢怠慢，也立刻抓住绳索，奋力向上攀爬。他背后的黑匣依旧传来紊乱的震动，仿佛对下方被暂时压制的那物既忌惮又不甘。
当他气喘吁吁地爬出地窖口，重回仓库地面时，映入眼帘的景象让他瞳孔骤缩，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仓库内已是一片狼藉！
货物箱笼翻倒破碎，地面上喷洒着大量温热粘稠的、颜色暗红的血液！三四名京营士兵倒在血泊之中，有的喉咙被撕开，有的胸腹洞穿，死状极惨！他们的脸上还凝固着难以置信的惊恐。
而制造这场惨剧的源头——正是那名先前被斩断一臂的士兵！
此刻的他，已经完全看不出人形！他的身体如同吹气般膨胀了一圈，将号服撑得撕裂开来，裸露的皮肤呈现出一种不祥的、如同劣质铸铁般的青黑色泽，并且布满了之前那驿卒类似的、但更加粗大狰狞的幽蓝裂纹！这些裂纹在他体表疯狂地明灭闪烁，每一次闪烁，都让他发出那种非人的、充满痛苦与暴戾的嚎叫！
他仅存的那只手，五指变得如同鸟爪般枯瘦尖锐，指甲乌黑发亮，此刻正深深地掏进一名试图制服他的士兵的胸膛！那士兵双眼暴突，口中溢血，已然气绝！
而更可怕的是，他被斩断的右臂伤口处，没有流血，反而疯狂地蠕动着，无数肉芽般的、闪烁着幽蓝微光的诡异物质正从中疯狂涌出，纠缠、凝聚，隐隐要形成某种新的、非人的肢体！
“怪物！杀了它！快杀了它！”王校尉目眦欲裂，狂吼着，手中钢刀带着凄厉的风声，狠狠劈向那异变士兵的脖颈！
当！
火星四溅！
那刀锋砍在异变士兵的脖颈上，竟如同砍中了坚硬的铸铁，只留下了一道白印，竟未能斩入分毫！反而震得王校尉手臂发麻！
那异变士兵猛地转过头，一双眼睛已经完全变成了两颗浑浊的、闪烁着幽蓝邪光的晶体！它发出一声咆哮，猛地甩开挂在手臂上的尸体，仅存的利爪带着一股腥风，直掏王校尉的心窝！速度奇快无比！
王校尉毕竟身经百战，临危不乱，一个铁板桥向后急仰，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这掏心一爪，但那爪风带起的腥臭之气依旧刮得他脸面生疼！
“结阵！长枪手上前！刺它关节眼睛！”王校尉就地一滚，狼狈躲开后续攻击，嘶声下令。
残余的十余名士兵强忍着恐惧，结成一个简陋的枪阵，数杆长枪如同毒蛇出洞，齐齐刺向那异变士兵的膝盖、手肘等关节处以及那双邪异的眼睛！
叮叮当当！
大部分枪尖刺在那些青黑色的皮肤上，竟然难以刺入，或被直接弹开！唯有刺向眼睛的几枪，那怪物似乎本能地闪避了一下，枪尖擦着它的眼眶划过，带起一溜幽蓝色的、如同熔融玻璃般的“血液”！
“嗷——！”怪物吃痛，发出一声更加暴戾的嚎叫，猛地挥舞那只正在异变的断臂伤口，无数肉芽般的幽蓝物质如同触手般甩出，瞬间缠住了一杆长枪，猛地一拽！
那名持枪士兵惊呼一声，竟被一股巨力连人带枪拽得向前扑去！
眼看就要被怪物另一只利爪撕碎！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孽障！休得猖狂！”
一声清冷的低喝响起！
刚刚攀上地面的白公子，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战圈外围。他手中捏着一枚巴掌大小、温润剔透的白玉环，玉环上刻满了细密的云箓符文。只见他指尖在那玉环上轻轻一弹！
嗡——！
一声清越悠扬、如同仙音涤荡的玉鸣之声陡然响起！
这声音并不响亮，却极具穿透力，仿佛能直接作用于人的神魂深处！一股清凉、正大、带着净化意味的无形波动以玉环为中心，瞬间扩散开来，笼罩了整个仓库！
那正在疯狂攻击的异变怪物，动作猛地一滞，体表疯狂闪烁的幽蓝裂纹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压制，光芒骤然暗淡了许多，它发出一声混杂着痛苦与愤怒的嘶鸣，动作明显变得迟滞起来！
而那些苦苦支撑的士兵，被这玉鸣之声掠过，只觉得心头一清，那股源自怪物和环境的恐怖压抑感竟然减轻了不少，原本几乎要崩溃的士气为之一振！
“就是现在！攻它双眼和断臂伤口！”白公子疾声道，脸色似乎又苍白了几分，显然催动这玉环对他消耗不小。
王校尉和士兵们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怒吼着再次扑上！长枪、刀剑如同雨点般攻向怪物相对脆弱的眼睛和那不断蠕动的断臂伤口！
噗嗤！噗嗤！
这一次，攻击终于奏效！怪物的眼睛被一枪刺中，爆开一团幽蓝色的浆液！断臂伤口处蠕动的肉芽也被刀剑斩断不少，流出更多诡异的“血液”！
怪物发出凄厉的惨嚎，疯狂地挥舞手臂挣扎，但动作在白公子玉环清音的持续压制下，变得越来越慢，越来越无力。
终于，在王校尉势大力沉的一记重刀狠狠劈入其脖颈伤口（先前砍出的白印处）后，这可怕的怪物发出一声不甘的哀鸣，庞大的身躯推金山倒玉柱般轰然倒地，抽搐了几下，体表的幽蓝裂纹彻底熄灭，再也不动了。
仓库内，陷入了一片死寂。
只剩下众人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声，以及火把燃烧的噼啪声。
地面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五六具士兵的尸体，鲜血染红了地面。活下来的士兵们个个带伤，脸色煞白，心有余悸地看着那具逐渐冷却的怪物尸体，眼神中充满了后怕与茫然。
王校尉拄着刀，喘息着，看着死去的部下，脸上肌肉抽搐，眼中闪过一丝悲愤与无力。这种敌人，已经完全超出了他对战争的认知。
白公子收起玉环，轻轻咳嗽了两声，走到那怪物尸体旁，仔细观察了片刻，又看了看地窖入口的方向，眉头紧锁：“‘锈蚀’入体，异化暴起…看来地下的东西，比预想的还要麻烦。福伯…”
他话音未落，福伯那佝偻的身影已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从地窖口掠出，落在他身边，低声道：“公子，裂隙已暂时封住，但非长久之计。那‘汲生邪阵’虽已残破，但其核心仍在汲取微薄地气，缓慢扩散污染。必须尽快将其彻底摧毁。”
白公子点了点头，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仓库和惊魂未定的士兵，沉声道：“此地不可久留。王将军，立刻清点伤亡，救治伤员。将牺牲将士的遗体…就地火化，以免尸变。一炷香后，我们必须离开！”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经历了地窖的发现和仓库的惨剧，所有人都明白，这黑石驿已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死亡陷阱。
王校尉沉重地点了点头，开始指挥残存的士兵处理善后。
荀渭站在角落，默默地看着这一切。背后的黑匣依旧在轻微震动，仿佛在哀悼，又仿佛在警示。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厮杀，白公子那神奇莫测的玉环，福伯深藏不露的手段，以及地下那邪恶的仪轨…这一切都如同重锤，不断敲击着他的认知。
这个世界，远比他想象的更加危险，也更加…广阔。
而他自己，似乎已经无可避免地卷入了这漩涡的中心。
他抬起头，望向仓库外浓重的夜色。
前路，似乎更加黑暗了。
（第六十七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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