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暑如同一个巨大的、无形的蒸笼,将整个北中国牢牢罩在其中。烈日无情地炙烤着大地,官道旁的泥土干裂出蛛网般的缝隙,草木蔫头耷脑,失了所有精神。唯有知了在声嘶力竭地鸣叫,将这闷热烘托得更加令人窒息。
乾清宫西暖阁,门窗虽开着,却透不进一丝凉风,反而涌动着燥热与压抑。冰鉴里冰块融化带来的那点微薄凉意,顷刻便被更沉重的氛围吞噬。
朱常洛只着一件轻薄的玄色直身袍,额头却仍沁出细密的汗珠。并非全因天气,更是因御案上那几份仿佛带着血腥与烽烟气息的急报。
他面前,兵部尚书崔景荣、新任五军都督府佥事,以及虽无兵部职衔却深得倚重、实际统筹全局的孙传庭肃立着,个个面色凝重。
“啪!”
朱常洛将一份来自宣大的八百里加急重重拍在案上,声音因愤怒而显得有些嘶哑,却带着冰碴般的寒意:“王登库!好一个晋商余孽!朕抄了他的家,灭了他的族,竟还能让他带着边防图册逃入草原,煽动林丹汗数万铁骑南下!‘代天讨逆,诛除昏君奸佞’?好大的口气!这‘昏君奸佩’指的究竟是朕,还是断他们财路的朝廷?!”
他目光如刀,扫过臣子:“崔景荣,宣大一线可能顶住?”
崔景荣深吸一口气,出列道:“陛下,宣大总督已下令各堡寨坚壁清野,闭门死守。蓟镇援兵三日内可至部分前沿。然……林丹汗此次来得突然,兵力雄厚,且似对我边防虚实有所了解,几处薄弱关卡恐遭重点攻击。关键在于粮草军械能否持续供应,以及……边军士气是否稳固。”
“粮草军械!”朱常洛看向孙传庭,“伯雅,皇商司新辟的北路,能抽出多少?”
孙传庭眉头紧锁,显然早已计算过:“陛下,晋商倒台,北路刚通,存量有限。臣已下令,可紧急抽调八万石粮、箭矢五万捆、火药两千斤,由徽浙商帮护卫队押运,最快五日可抵大同。但此为极限,若战事迁延,后续……”
“先解燃眉之急!”朱常洛断然道,随即目光转向一旁如幽灵般肃立的骆养性,“骆卿。”
“臣在。”骆养性踏前一步,飞鱼服在闷热中纹丝不动,只周身散发着阴冷气息。
“朕给你一道手谕。”朱常洛提笔疾书,盖下私章,“边防图如何流出?经手何人?边镇将领、地方衙门,乃至京中,凡有通敌纵逆嫌疑者,着尔与东厂合力,彻查!许你先斩后奏之权,涉事者,无论官职,立拘拷问,若有实证,株连三族!朕要用人头和鲜血,把这道口子焊死!”
“臣,领旨!”骆养性眼中寒光一闪,双手接过那纸分量千钧的手谕。殿内温度仿佛又骤降几分。几位大臣皆知,一场腥风血雨即将刮起,对象绝非仅是边镇小吏。
几乎同时,一名锦衣卫千户悄无声息快步进入,在骆养性耳边低语几句,递上一份密报。骆养性迅速浏览,再次躬身:“陛下,定西伯陈永业异动。其见北虏叩关,欲焚毁府中可能留存的与晋商、蒙古往来密信账册,并试图从密道潜出京城北窜,疑似欲投奔蒙古。已被我的人截获于府内密道入口,其负隅顽抗,欲引爆火药,已被弩箭格杀。部分文书毁于爆炸起火。”
朱常洛眼中闪过一丝厌弃与果决:“死了干净!抄家!所得金银,除赏赐有功人员,其余半数即刻拨付宣大、大同犒军,半数充入太仓,以备军需!将其罪状明发天下,以儆效尤!”
波涛汹涌的澎湖海域,咸湿的海风也吹不散剑拔弩张的气氛。
简陋的码头上,福建巡抚脸色惨白,不知是热汗还是冷汗,浸透了官袍。他面前,郑芝龙赤着上身,露出精壮肌肉和累累伤疤,独眼睥睨,随手将那件象征“靖海游击将军”的簇新官袍,轻蔑地抛入浑浊的海水中,引来身后数千剽悍水手震天的哄笑与怪叫。
郑芝龙独眼睥睨,声如洪钟,却字字如刀:“巡抚大人!回去告诉皇帝老子!老子替他打跑了红毛鬼,保住了料罗湾那些破烂船,这份情,他得认!一个区区‘靖海游击’的虚衔,几千两银子,就想把老子和几万兄弟打发了?做梦!”
他猛地伸手指向港湾里那些悬挂着崭新明旗、实则依旧听命于郑家的战船:“老子要的是实打实的福建总兵官印!是堂堂正正节制福建水师的权力!是对日、对琉球海贸的专营抽分!还有——”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赤裸裸的威胁,“一百万两现银的饷钱!少一个子儿,老子就自己带着弟兄们去苏松、去浙江的富庶州县‘借粮’!到时候,惊扰了哪位巡抚总督的治下,掀翻了哪家海商的买卖,可别怪老子事先没打招呼!朝廷要是派兵来剿?好啊!看看是你们的船快,还是老子的刀快!看看这东南海疆,离了我郑家儿郎,谁还能挡得住红毛鬼和李魁奇!”
几乎同时,一只信鸽扑棱棱落在郑芝龙心腹翁翊皇肩上。翁翊皇取下密信一看,脸色微变,凑近低语:“龙头,徽州那帮人,还有宁波李家,联手抬价了!铁料、桐油、硝石,比市价高了三成!说是……货源紧张。”
郑芝龙独眼一眯,凶光毕露,冷哼道:“敲山震虎?想卡老子的脖子?告诉弟兄们,准备好!红毛鬼的商船队快经过咱们地界了,荷兰人的,还有跟李魁奇勾勾搭搭的那些,都给老子盯紧了!朝廷不给,咱们就自己拿!”
紫禁城,西暖阁。
关于东南的急报也送到了朱常洛案头。他看完郑芝龙这近乎最后通牒般的狂妄条件,脸上瞬间覆上一层寒霜。他猛地将奏报摔在案上:“猖狂!朕让他十日之内归还强占的浙商据点,他非但不听,反而变本加厉,真当朕的刀不利吗?!”
兵部尚书崔景荣立刻出列:“陛下,郑芝龙此獠,桀骜不驯,藐视天威,竟敢以兵衅相胁!其要求万万不可答应,此乃裂土封王之渐!臣请旨严斥,并令浙、直、福水师即刻戒备,调集兵员,准备进剿!”
朱常洛胸膛起伏,显然怒极,但他目光扫过宣大和辽东的急报,强行压下怒火,看向孙传庭:“伯雅,你以为如何?莫非真要此刻开辟东南战场?”
孙传庭面色凝重,出列缓缓道:“陛下息怒。崔尚书所言甚是,郑芝龙所求,决不可应。然,此刻北虏叩关,辽东危殆,实无力再启东南战端。郑芝龙虽狂,然其水战力确为我朝目前所需,骤加征伐,东南必乱,徒耗国力,且令红夷、李魁奇坐收渔利。”他话锋一转,“或可……行缓兵之策,驱虎吞狼。明发旨意,严词申饬其僭越勒索、侵夺友商、威胁朝廷之罪,拒其一切非分之求,令其即刻归还所占浙商地盘。同时,密令福建巡抚,可透风于郑芝龙,朝廷对其‘剿灭为国患之海盗’(如李魁奇部)之举乐见其成,凡击破此类船队,所获战利品……可默许其‘酌情’自处,以补饷需。此乃权宜之计,待北疆稍定,再图根本解决。”
朱常洛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已恢复冷静,但眼底寒意更盛:“拟旨:明发申饬,措辞需极其严厉,历数其罪,拒其妄求,严令其安守澎湖,即刻归还所有强占之据点,不得再犯境掠商!另,给福建巡抚密旨,就依伯雅之策。告诉郑芝龙,朕要看他的‘忠’心和‘本事’!但他若再敢袭扰沿海、劫掠官民商船,朕宁可两线作战,亦必倾力将其碾为齑粉!”
辽西,宁远城外。
所谓的“预选台地”,已彻底沦为一片巨大的、尘土飞扬的工地,更似人间炼狱。数万民夫和军卒在烈日暴晒下,如同蝼蚁般艰难运作。夯土号子声、监工呵斥声、皮鞭抽打声、以及中暑病倒者的呻吟哀嚎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一幅残酷的画卷。
暑热、劳累、以及开始蔓延的痢疾霍乱,每天都在无情地收割着生命。尸体被迅速拖走,草草掩埋或焚烧,以防瘟疫。绝望和怨气在沉默中积累,仿佛干燥的柴堆,只差一粒火星。
“大帅!又死了三十多个!病倒的更多!医官和药都快不够了!再这样下去,恐生大变啊!”吴三桂甲胄在身,热得满脸通红,冲到袁崇焕面前急禀,他甲胄上还带着尚未干透的血迹——那是方才弹压一次小规模骚乱时留下的。
袁崇焕站在一段刚刚垒起、尚不牢固的矮墙上,同样汗流浃背,左臂旧伤在湿热天气下隐隐作痛。他望着远处地平线上建奴游骑扬起的尘土,又看看脚下这片用血汗和生命艰难推进的工程,眼神冷酷而坚定。
“变?能有什么变?停下来,让建奴冲过来,大家一齐死吗?!”他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铁硬,“逃?煽动?乱我军心者,杀无赦!刚才那几个晋商细作,头砍了挂起来!告诉所有人,不想全家老小被建奴屠戮,就给我咬牙挺住!”
他顿了顿,看着那些摇摇欲坠的民夫,深吸一口灼热的空气,补充道:“从即日起,所有军医、药品,优先救治役夫!军中省出口粮,每日多熬一顿稀粥分发!但工程,一刻不能停!快!还要再快!”他近乎偏执地嘶吼着,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意志力都灌注到这摇摇欲坠的防线之中。
紫禁城,坤宁宫偏殿。
这里与外面的酷热和喧嚣仿佛是两个世界。虽也热,但摆放着数盆冰块,稍有缓解。
皇后柳青瑶腹部已明显隆起,穿着宽松的夏裳,坐在一张铺着凉席的软榻上。她并未因身孕而全然休息,面前摆着几张图纸,穿着工部员外郎的常服,身上还沾着点油污的信王朱由校正兴致勃勃地指点讲解。
“母后请看,”朱由校眼睛发亮,早已没了最初被父亲点拨只沉迷木工时的狭隘,指着图纸上一件结构复杂的器械,“这是儿臣与格物院几位博士根据古籍和父皇之训,改进的‘龙骨翻车’,齿轮传动用了铜铁件,更耐用,出力更大,若能成,引水灌溉效率能增三成不止!还有这个,是针对深井的钻探工具草图,用了棘轮原理……”
柳青瑶认真听着,不时提出一两个关键问题,都切中要害,她的求实思维还有皇帝经常和她说些奇思妙想(后世见闻)的超前思维,给了朱由校极大启发。
朱由校介绍完水利工具,脸上兴奋稍褪,从怀中又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份明显翻阅多次、边角有些卷起的文稿,神情变得有些踌躇甚至畏缩。
“母后,”他声音低了些,“这……这是儿臣……还有格物院里几个从河南、山东来的生员,他们老家常受蝗灾,根据老农经验和古籍记载,一起整理抄录的《备蝗荒说略》……里面写了些预防和扑杀蝗蝻的土法子,像深耕曝晒虫卵、组织乡民掘沟围打、鼓励养鸭治蝗什么的……儿臣觉得,或许……或许有点用处。”
他越说声音越小,似乎很没有底气,不敢抬头。格物院是他父亲力排众议设立、下诏求贤聚集各方奇才能工之所,里面不仅有工匠,也有不少精通实学的书生。他参与其中,虽得父亲“殊途同归”的鼓励,但内心深处,仍觉得这些“土法子”难登大雅之堂,远不如造出精妙器械能得父皇认可,生怕拿出来反而被斥为不务正业、琐碎无用。
柳青瑶接过那份沉甸甸的文稿,她能感受到儿子那份想为父亲分忧却又害怕达不到期望的复杂心情。她温柔地看着他:“校儿,这份心意极好,父皇若是知道,定会欣慰。”
朱由校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又迅速黯淡下去,低声道:“儿臣……儿臣不敢直接打扰父皇。父皇日理万机,忧心国事,这些微末小事……”
柳青瑶轻轻打断他,语气坚定而柔和:“这绝非微末小事。蝗灾一起,赤地千里,颗粒无收,万千百姓便要流离失所,饿殍遍野,这才是动摇国本的大事!陛下年初颁布求贤诏,求的正是这等能安民济世的实务之才!格物院也不只是造奇巧机械,能汇集民智,解决民生疾苦,同样是经世致用的大学问!你将这些来自民间实践的有效方法整理出来,正是响应了你父皇的求贤诏令,做的正是陛下最希望看到的实事!”
她轻轻抚过文稿:“这份《备蝗荒说略》,母后先细细看过。若果真切实有效,母后便替你转呈父皇。你要记住,为你父皇分忧,并非一定要做出惊天动地的大事。将这些利国利民的真知灼见上达天听,让朝廷能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便是大功一件。陛下求贤若渴,重视实务,绝不会因法子‘土’而轻视,只会因其‘有用’而珍视。”
朱由校听着皇后温和而有力的话语,眼中的畏缩渐渐被一种理解和坚定取代。他用力点了点头:“儿臣明白了!谢母后点拨!” 这一刻,他对父亲那份敬畏交织的感情里,更多了几分理解,也更清晰地看到了自己作为皇子、作为格物院一员所能尽的责任。
一旁伺候的女官小声劝道:“娘娘,您有着身子,莫要太过劳神,这些……”
柳青瑶微微一笑,抚着小腹:“正因有着他,才更盼着这天下能少些灾荒,百姓能多口饭吃。陛下在前朝殚精竭虑,我等在后方,能尽一分力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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