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邦警察战术小队队长下达了呼叫医疗直升机的指令后,冷藏库内的时间仿佛再次被拉伸、扭曲,进入了一种奇异的停滞状态。
先前激烈的枪战、紧张的审讯、伤亡的清点……所有这些高速运转、充满爆炸性张力的环节,如同狂风暴雨般骤然停歇。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得几乎能压碎骨头的寂静。
烛火依旧在不安地跳动,将所有人的影子投射在布满弹孔和血污的墙壁上,拉长、扭曲,如同幢幢鬼影。这些影子随着光线的摇曳而晃动,使得这片狭小的空间更添几分诡异和不安。
空气中弥漫的气味构成了这死寂背景音中最“喧嚣”的部分。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是绝对的主旋律,它并非飘散在空气中,而是如同有生命的粘稠实体,顽固地附着在每个人的鼻腔黏膜上,挥之不去。与之交织的是硝烟的辛辣,那是死亡催生的花朵散发出的气息。还有冰冷的金属锈味、破碎木材的粉尘味、以及从被打烂的食物包装袋里渗出的、变质酱料的酸馊味……这些味道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独属于战后废墟的、令人极度不适的死亡鸡尾酒,无声地侵蚀着每个人的神经。
没有人说话。
幸存的几个人,以各自的方式,沉浸在这劫后余生的、充满创伤的沉默之中。
赫克托·罗德里格斯靠坐在冰冷的金属货架旁,头微微后仰,抵着冰冷的钢条。他闭着眼睛,但眼皮下的眼球在剧烈地、快速地颤动,显示他绝非平静。他那张往日不怒自威、充满枭雄气概的脸,此刻苍白如纸,嘴唇因失血和痛苦而紧抿着,嘴角向下撇出一个深刻的、饱含愤怒与屈辱的弧度。他的胸膛起伏剧烈,每一次吸气都似乎用尽了力气,每一次呼气都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压抑到极致的颤抖。他的双手紧紧攥成拳头,放在身侧,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手背上青筋暴起。他在消化。消化几乎全军覆没的惨重损失,消化贴身副手生命垂危的焦灼,消化自己竟在自家地盘上被逼入如此绝境的奇耻大辱。沉默是他此刻唯一能维持尊严的方式,但在这沉默之下,复仇的火山正在疯狂地积蓄着熔岩。
那名仅存的、手臂受伤的贴身保镖,如同雕塑般站在赫克托身侧稍靠后的位置。他保持着高度的警惕,身体微微前倾,眼神如同猎犬般不断扫视着周围的环境,包括那些联邦警察。但他的呼吸同样粗重,额头上布满细密的冷汗,不仅仅源于伤口的疼痛,更源于巨大的心理压力和同伴惨死带来的冲击。他的沉默,是职业性的克制与内心震撼相互撕扯的产物。
靠墙坐着的两名受伤手下,状态更差。他们蜷缩着身体,尽量不发出声音,但偶尔控制不住的、因疼痛而引起的抽气声,在这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他们的眼神空洞而茫然,交替地看着眼前狼藉的景象和昏迷的同伴,脸上写满了未散去的恐惧和对未来的茫然。他们的沉默,是虚弱与麻木。
“昏迷”的卡洛斯躺在地上,表演得天衣无缝。他甚至连最细微的肌肉颤动都控制得极好,呼吸缓慢而均匀,仿佛真的失去了意识。但他的内心绝不平静。他必须在绝对的静止中,用耳朵捕捉一切信息,判断局势,并随时准备应对可能出现的意外。他的沉默,是极致的伪装和高度紧绷的警觉。
就连那些训练有素的联邦警察,似乎也受到了这气氛的感染。他们依旧保持着战术姿态,但动作明显放缓,交流也降到了最低限度,仅用手势和眼神进行必要的沟通。他们见惯了暴力场面,但每一次直面如此近距离的、赤裸裸的死亡和毁灭,依然会在心底投下阴影。他们检查证据、看守现场的动作,都带着一种下意识的轻手轻脚,仿佛生怕打破这诡异的宁静,惊扰了弥漫在空气中的亡魂。他们的沉默,是职业性的肃穆和对死亡本身的敬畏。
而陆少华,依旧保持着那个看似卑微的蹲姿,低垂着头,双手放在脑后。但在那低垂的眼帘之下,他的目光却如同最精密的雷达,以极小的幅度、极其隐蔽地扫描着一切。
他观察着赫克托紧握的拳头,评估着他愤怒的程度和恢复的速度。
他留意着保镖眼神扫过的方向,判断着他的戒备重点和可能的弱点。
他听着伤者压抑的呻吟,估算着他们的伤势和还能坚持多久。
他感知着警察们姿态的细微变化,揣摩着他们的心理状态和接下来的可能行动。
他甚至能“听”到卡洛斯那过于完美的、均匀的呼吸声中隐藏的绝对清醒。
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将每一个细节录入、分析、归档。这死寂的战场,对他来说,是一个充满信息的宝库。他在沉默中,贪婪地吸收着一切,为未知的下一步做着准备。
与此同时,一种更深层的、哲学性的虚无感,也悄然袭上他的心头。就在几小时前,这里还是一个充满烟火气、飘散着食物香气的餐馆厨房。转瞬之间,就成了血肉横飞的屠宰场,而现在,又变成了烛光摇曳的停尸间和审讯室。生命的脆弱,秩序的虚幻,暴力的随意……这一切都让他感到一种深刻的荒谬和疲惫。他远离故土,想要寻求的是一份平凡的宁静,却为何总是被卷入这种无尽的漩涡?他的沉默,是极致的观察、冷静的计算与内心深处的悲凉三者交织的复杂合奏。
时间,在这片凝重的沉默中,一分一秒地缓慢流逝。
每一秒,都像是一个世纪。
直到——
嗡……嗡……
一阵极其微弱,但持续不断的、低沉的轰鸣声,开始从远方的天际隐隐传来。
声音逐渐增强,变得越来越清晰。
是旋翼划破空气的独特声响!
医疗直升机(mEdEVAc)正在迅速接近!
这外来的声响,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瞬间打破了冷藏库内凝固的死寂。
所有人都仿佛被惊醒了一般,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或转动视线,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尽管被墙壁阻隔)。
希望?解脱?还是新一轮未知的开始?
这由远及近的轰鸣声,并没有带来放松,反而像是一根无形的鞭子,抽紧了空气中本已极度紧张的弦。
救援的到来,意味着局势即将进入下一个阶段。对于赫克托而言,是尽快获得治疗和脱离警方直接控制的机会。对于陆少华而言,则可能是更复杂局面的开端。
沉默被打破了。
但更大的喧嚣,或许正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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