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无声地，笼罩着法租界。
圣心大教堂那哥特式的尖顶，在冰冷的雨水中，反射着远处外滩的霓虹。
钟楼的顶层，一个狭小的、终年无人踏足的阁楼里。
这里，曾经是教堂敲钟人的休息室。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鸽子粪、旧木头和生锈的铜器混合在一起的、古老而又奇特的气味。
百灵，像一只收敛了所有声息和羽翼的夜枭，静静地，蹲伏在那个巨大的、早已停止了摆动的钟摆后面的阴影里。
她脱下了那身象征着风情万种的旗袍，换上了一身最朴素的、灰色的修女见习服。
长发，也被严严实实地包裹在了一顶白色的头巾里。
她脸上所有的妆容，都已被卸得干干净净，露出了那张清丽的、却又带着几分与生俱来的、无法被完全掩盖的妩媚的素颜。
她的手中，没有了那杯总是摇曳着诱惑的“新加坡司令”。
取而代之的，是一台便携式军用电台，和一副带夜视功能的高倍望远镜。
她，是今夜，林薇安插在这座城市心脏地带的、唯一的，也是最重要的“眼睛”。
是那场即将要上演的、血腥的死亡之舞的，唯一的“指挥塔”。
她的目光，透过钟楼那巨大的、积满了灰尘的圆形玻璃窗，像两道无形的、却又无比锐利的激光，死死地，锁定在斜对面那座灯火通明的、如同钢铁堡垒般的东方汇理银行之上。
银行的门口，和周围所有的街道，都看似平静。
但百灵知道，在那片平静的伪装之下，隐藏着多少看不见的、致命的獠牙。
那个停在街角的面包车里，坐着的是特高课的便衣。
那个在对面咖啡馆门口，假装在擦皮鞋的鞋匠，是青帮的眼线。
甚至，连那个在路灯下，依偎着情人的法国巡捕，他的腰间，那看似不起眼的警棍里，都藏着一把随时可以出鞘的、淬了毒的钢刺。
这里，是一个真正的、由各方势力共同编织而成的、死亡的蛛网。
而她们，就是要在这张蛛网上，跳一支最危险、也最华丽的舞蹈。
百灵看了一眼手腕上那块小巧的、伪装成圣母像章的瑞士手表。
时针，已经指向了晚上九点。
距离赵峰他们，开始行动的时间，还有最后三十分钟。
她深吸了一口气，将那股混杂着教堂特有的、陈旧的圣油和霉变味道的空气，吸入肺中，强迫自己那颗因为紧张而微微加速的心跳，恢复绝对的平静。
她伸出手，在胸前，轻轻地，划了一个十字。
但她祈祷的，不是上帝。
而是那个，她也不知道是否存在于这个吃人世界里的——胜利。
她将手指，放在了冰冷的、电台的发报键上。
她的大脑，像一台被启动了的、最精密的计算机，开始飞快地，将眼前看到的所有画面——巡逻队的换岗频率，暗哨的位置，目标的数量……
都转换成了一串串最简洁的加密电码。
“‘麻雀’已归巢。
‘乌鸦’共计十二只，三明九暗。
‘狼狗’两队，十分钟交替巡逻一次。
风向，东南，风力，三级。
一切正常。”
她敲击电键的动作，轻柔，而又充满了韵律感，像一个最高明的钢琴师，在弹奏着一曲无声的、充满了死亡气息的夜曲。
就在她，即将要完成第一轮情报传递的瞬间。
“吱呀——”
一声轻微的、木头楼梯被踩动的声音，毫无征兆地，从她的身后，响了起来！
百灵的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张被拉满了的弓！
她手中的那把早已上膛的、银色的勃朗宁手枪，无声地，滑入了掌心！
她猛地回过头！
她看到，一个穿着黑色修士服的、身材干瘦的、满脸皱纹的法国老神父，正端着一盏昏暗的油灯，颤巍巍地，从楼梯口，走了上来。
他的脸上，带着一丝困惑和警惕。
“谁在那里？”他用带着浓重法国口音的上海话，问道。
是教堂的守夜神父！
他一定是听到了电台发出的、极其微弱的电流声，所以才上来查看！
百灵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知道，自己，绝不能在这里，暴露！
一旦她开枪，枪声，就会像一颗投入死水中的炸弹，瞬间引来外面所有势力的注意！
整个计划，都将功亏一篑！
她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用一种最无声、也最有效的方式，解决掉这个“意外”。
她缓缓地，从阴影中，站了起来。
她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最虔诚的、也最无辜的、属于修女的微笑。
“神父，是我，玛丽。”
她一边说着，一边缓缓地，朝着老神父，走了过去。
她将那把勃朗宁手枪，巧妙地，藏在了宽大的修女服的袖子之中。
“玛丽？”老神父眯着那双因为年老而有些昏花的眼睛，看着她，“这么晚了，你怎么会在这里？我好像，没有在见习修女的名单里，见过你……”
“我是今天，才刚刚从徐家汇总堂，调过来的。”百灵的声音，轻柔，而又充满了抚慰人心的力量，
“我……我只是上来，向上帝，做一个小小的、睡前的祈祷。”
她已经走到了老神父的面前。
那双总是带着几分妩媚的桃花眼，此刻，充满了圣洁的、不含一丝杂质的光。
任何一个男人看了，都绝不会，对她产生任何的怀疑。
老神父看着她，那张总是充满了警惕的脸上，神情，也渐渐地，缓和了下来。
“哦，原来是这样。
孩子，快回去睡吧。
上帝，会听到你的祈祷的。”
“好的，神父。”百灵微笑着，点了点头。
她与老神父，擦肩而过。
就在两人，即将要错开身体的瞬间——
她藏在袖子里的那只手，闪电般地探出！
但她，没有用枪。
而是用手掌的边缘，如同一把锋利的、无声的手刀，精准而又凶狠地，切在了老神父的后颈，那个人体最脆弱的、主管呼吸和心跳的神经中枢之上！
“呃……”
老神父的身体，猛地一僵，他那双昏花的眼睛，瞬间瞪得滚圆，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
他甚至连一声惨叫，都未能发出。
他手中的那盏油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熄灭了。
他整个人的身体，便像一滩失去了所有支撑的烂泥，软软地，倒了下去。
百灵没有再回头看一眼那具尸体。
她只是走到窗边，重新，拿起了那副冰冷的望远-镜，和那台同样冰冷的电台。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
仿佛，刚才，只是碾死了一只，微不足道的蚂蚁。
她将手指，重新，放在了发报键上。
她的“眼睛”，将继续凝视着。
直到，黎明的到来。
或者，死亡的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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