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冰冷。
意识如同沉在冰海深处的碎片,偶尔浮光掠影地闪过一些破碎的画面:震耳欲聋的喊杀声、狼牙棒带起的恶风、炮弹爆炸的炽热、老杨头决绝的背影、赵老蔫胸口喷涌的鲜血……还有彻骨的寒冷和饥饿。
痛苦是唯一的坐标,提醒着我尚未完全消亡。
不知过了多久,一种粗糙的触感和颠簸感将我从深沉的昏迷中勉强拉扯出来一丝缝隙。仿佛置身于一辆行驶在崎岖道路上的破车,每一次颠簸都震得浑身散架般的剧痛。试图睁开眼,眼皮却沉重如铁,只能透过缝隙感受到极其微弱的光感,以及更加清晰的寒冷。
有说话声,语调陌生而急促,不是我听过的任何汉语方言,也非女真语。声音粗粝,带着一种漠然的疲惫。
我在哪里?
我还活着?
是谁?
剧烈的疼痛和虚弱再次袭来,意识很快重新沉入黑暗的深渊。
再次有模糊感知时,是喉咙里被灌入一种温热、带着浓重腥膻气的液体。本能地吞咽,那液体顺着干涸灼痛的食管流下,带来一丝微弱却真实的热量。有人粗暴地撬开我的嘴,用粗糙的布团蘸着冰冷的雪水,擦拭我脸上的血污和冻疮,动作毫无温柔可言,甚至弄疼了伤口,但却有一种近乎原始的、确保货物(或许)不至于太快死亡的利落。
我努力想看清,视线却依旧模糊,只能隐约看到几个穿着臃肿、皮毛外翻的身影在晃动,他们的面容笼罩在阴影和风霜中,看不真切。
马车?不,更像是牛车或者爬犁。我能听到牲畜粗重的喘息声,以及木质结构在冻土上摩擦拖行的吱嘎声。
他们是谁?救了我?还是要拿我去做什么?
没有答案。每一次短暂的清醒都如同溺水者冒头呼吸,短暂而痛苦,旋即又被无尽的疲惫和伤痛拖回深处。
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颠簸、寒冷、偶尔灌下的肉汤(后来能稍微分辨出是某种兽肉熬煮的)、以及那听不懂的语言,构成了我全部的世界。
身上的伤口似乎在缓慢地、以一种极其粗糙的方式愈合。有些地方的剧痛变成了持续的钝痛,骨折处被用木板和皮绳简单固定。我还活着,像个破布口袋一样被扔在车上,随着这队神秘的行旅一路向北。
某一天,颠簸停止了。车板被敲打,几个身影围过来,将我粗暴地从车上拖拽下来。刺骨的寒风瞬间包裹全身,让我打了个剧烈的寒颤。
视线依旧模糊,但能勉强分辨出似乎进入了一个……村庄?低矮的、覆盖着厚厚积雪的土坯或木屋,空气中弥漫着牲畜粪便、柴烟和一种陌生的、略带酸涩的气味。
我被拖进一间昏暗的屋子,扔在角落的干草堆上。屋里有炉火,温度比外面高不少,但依旧寒冷。几个妇孺好奇而警惕地远远看着我,眼神如同看一件奇怪的物品。
之后的日子,我便被遗忘在这个角落。每日会有一个沉默的老者过来,检查一下我的伤势,换换草药(味道刺鼻),留下一点食物——通常是粗糙的麸饼和一碗寡淡的肉汤。没有人试图与我交流,我也无力发出任何有意义的声音。
通过断断续续的观察和那极其有限的、重复出现的词汇,我逐渐意识到——这些人,可能是蒙古人。某个小部落的牧民?他们为何会出现在战场附近?又为何要救(或者说,捡回)我这样一个明军士卒?
答案或许很简单。战场附近,散落着无数遗弃的物资和……尸体。他们或许只是在打扫战场,搜寻任何有价值的东西,而我只是恰好还有一口气,被当做一种可能换取微薄报酬的“财产”(比如向明军索要赎金?或者卖给更北面的部落?)或者干脆就是多余的劳动力,被随手带了回来。
没有善意,没有恶意,只有一种基于生存本能的、极其现实的漠然。
在这里,我只是一个会呼吸的物件。
身体在极其缓慢地恢复。能勉强靠着自己坐起来,能更清晰地看到周围的环境:低矮的穹顶,烟雾熏黑的墙壁,简陋的器具,以及那些面容被风霜刻满皱纹、眼神麻木的蒙古牧民。
老杨头的大枪不见了,想必是遗落在了战场上,或者被这些牧民当成了烧火棍。只有那本模糊的枪谱残页,还紧紧贴在我的胸口,提醒着我那段仿佛隔世般的经历。
辽阳怎么样了?
沈阳陷落了吗?
那场阻击战结果如何?
马将军、罗牌总他们……还活着吗?
所有的问题都没有答案。我像是一个被从激流中冲上陌生滩涂的贝壳,与过去的一切彻底断裂。
窗外,是辽阔而寒冷的蒙古草原,天地苍茫,与我熟悉的辽东或京师大不相同。
活下来了。
以一种从未想过的方式,活下来了。
但活下来的,还是那个京营小兵杜文钊吗?
我看着自己那双结满冻疮和新茧、依旧虚弱颤抖的手,眼神一片空洞。
未来的路,仿佛比这蒙古草原的风雪,更加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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