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凉，湟水
段煨大营雄踞于湟水一处高岗平坦之上，木石混筑的寨墙绵延数里，寨中营帐井然，羌式与汉式建筑错落其间。
寨门高耸，上书两个粗犷的羌文大字，译作汉文便是雪羌。
自向阳翟求援，波彦令凌操带人援助阴平郡，更将一批府卫秘密从武都送至段煨麾下。
大帐中，牛油巨烛将帐内照得通明。段煨身着精铁鳞甲，外罩一件羌人酋长常穿的狼皮大氅，坐于铺着完整熊皮的帅位之上。下方两列也是羌人打扮的将领二十余人，皆肃然而立。
帐中悬挂着一幅新绘制的舆图，西起西海，东至陇山，北抵沙漠，南接蜀地，山川河流、部族牧场、汉家城池，标注得密密麻麻。
其中，雪羌势力范围用朱砂勾勒，已从最初湟水沿岸数个据点，扩展成一片南北百余里、东西二百余里的区域。
“禀将军，”一位面容精悍将领出列，“归附营寨的羌人帐落已达六千四百余，另有三处小部族全族来投，计一千二百帐，约六千口。目前雪羌人口已逾六万。新垦田地八百顷，牲畜计有牛六千头、羊一十六万只、马有万余匹。按将军令，青壮已编练入军。”
“好，看来吾等实力慢慢再增强，利于稳住羌地，先零羌、烧当羌、钟羌等大部的使者，这半月又来了三拨。礼单一次比一次厚，言语一次比一次急切，都是催促盟誓，共同出兵狩猎，实则是劫掠那些已归顺明国、族兵被抽调长安的各部营地。”
段煨目光扫过众将：“大王北伐在即，粮秣兵员皆在调集。长安那边，张既刺史已将数万羌骑整训成军，不日即将北上。凉州绝不能此时生乱，影响军心。先零、烧当这些大部，见明国抽调羌兵，便以为有机可乘，想拉吾雪羌下水，劫掠同族以自肥。其心可诛，其行必阻。”
“将军！那些大部贪得无厌，往日就常欺凌小部，抢夺草场女人。如今明王仁德，给归附者活路，他们却想断人生机！末将请命，率雪羌铁骑，先踏平跳得最凶的先零羌几处牧场，杀鸡儆猴！叫他们知道，这湟水之地，如今谁说了算！”一暴躁将领出言。
话音刚落，坐于段煨下首一名文士起身，他是波彦派来负责段煨麾下民政之事，摇头道：“将军勇武可嘉，但此时开战，恐非上策。北伐在即，凉州各郡兵马亦需东调助战，后方兵力本就不足。若与几大羌部开战，纵然能胜，也必是惨胜，且战火蔓延，波及汉郡，耽误大军粮草转运，此乃动摇北伐根本之祸。大王苦心经营凉州羌事，是为融合安定，非为征战消耗。”
帐中众将低声议论起来，主战、主稳各执一词。
段煨抬手，帐内立刻安静。他看向一直沉默的另一位将领，典军司马董远。董远负责情报与内部监察，对各方动向最为了解。
董远会意，上前：“将军，诸位。据在各大部的眼线回报，先零羌等部之所以急切，一是眼红归附明国各部因学耕作、贸易往来而逐渐积累的财富牲畜。”
“二是恐惧。他们看到迷吾、蛾遮塞等部归附后，部众生活确实改善，子弟有机会入汉学堂、从军立功，长此以往，其部族人心必然离散，青年才俊皆向往明国。他们想趁明国抽调兵力、各部空虚时，破坏各部羌人归化。并向其他观望部族警告，归附明国并无好下场，只会被抢掠一空。”
“他们拉拢吾雪羌，既是为增添助力，也是为试探。若吾雪羌参与，则他们更加肆无忌惮，若拒绝，他们或许会疑心，但短期内未必敢对吾六万之众的雪羌直接动手。”
段煨微微颔首：“董司马所言，深中要害。彼等欲乱吾明国后方，坏大王融合大计。直接开战，固可逞一时之快，却可能将更多摇摆部族推向一方，影响北伐大局。”
突然段煨目光变得锐利，“然，坐视不理，任由他们劫掠已归附的部族，则明国威信扫地，日后谁还敢来归附？凉州永无宁日，亦非良策。”
一人沉吟道：“将军，可否假意应允？与他们虚与委蛇，定下盟约却拖延出兵时日。”
有人不同意此计，“此非长久之计。且与虎谋皮，易损吾雪羌在诸羌中的名声。那些受劫掠的部族若知我雪羌曾与劫掠者盟誓，即便只是假意，心中芥蒂难消。”
一直沉思的文士忽然眼睛一亮：“将军！吾有一计！”
段煨看向他：“先生，细细说来。”
“将军，雪羌之名，本就是吾等为隐匿身份、便于行事所立。如今雪羌已有六万余众，加之数千明军老兵，实力不逊于先零、烧当等大部。他们频频试探，固然是因贪婪与恐惧，却也说明，雪羌这个突然崛起的势力，已让他们感到不安、怀疑。吾等何不借此机会，亮明部分身份？”
李绩若有所思：“先生是说让雪羌归顺明国？”
“正是！”周远肯定道，“吾等可放出风声，甚至正式派遣使者，向凉州汉官表示，雪羌慕明国教化，感明王仁德，愿举族内附。如此一来，一，雪羌部由暗转明，与先零等欲抗明的大部划清界限，他们再想拉雪羌合伙劫掠归附部族，便再无理由。
“二，吾部既归顺明国，便是明国治下之民，受明国庇护。先零等部若再想动归附部族，就不得不考虑是否会触怒明国，以及是否会与吾雪羌冲突。吾部六万之众，加上明国大义名分，足以形成震慑，让其众不敢随意起兵。”
“三，此举可极大安抚已归附的诸部族，彰显明国确有庇护之能，吸引更多观望部族来投。
“四，吾等本就是大王暗棋，此番归顺，吾等可明于天下，更便于日后在凉州行事，也能更好让司凉二州羌政施行。待北伐功成，大局已定，再行征服整合诸羌，便水到渠成。”
帐中众将闻言，皆露出恍然与兴奋之色。
段煨抚掌大笑：“好！此策大善！合吾心意！”他站起身来，走到舆图前，负手而立，“北伐在即，西北绝不能生乱。吾等奉王命深入羌地，本为牵制、分化、融合。如今情势，假意联盟劫掠，是下策。直接开战，是中策。而归顺明国，以明国威名与雪羌实力，镇住那些蠢蠢欲动之辈，保住已归附部族，稳住凉州大局，同时为日后治羌铺平道路，这才是上策！”
他环视众将，沉声下令：“立即草拟文书，以雪羌大首领名义，致信金城、长安，言说雪羌愿率部归顺明国，将此事泄露给先零、烧当等部使者知道。”
“董远，让各部耳目，严密监视先零等部动向。若有异动，即刻来报。”
“既今日起，整军备战！骑兵加强操练，步卒巩固寨防。归顺之事传出，或有不甘者铤而走险，试探吾部虚实。务必做到不惧战、能速战、善止战。既要打出威风，又要避免扩大事端。”
“望诸位各司其职，安抚部众，加强营寨巡视之事。告诉所有归附的羌民，雪羌既归明国，便是明国子民，受明国与部族庇护，可安心放牧耕种，不必惧怕外敌。”
众将轰然应诺：“谨遵将军之令！”
段煨走回帅位，端起案上温热的马奶酒，一饮而尽，豪气干云：“昔日吾等来此，只有数千之人。如今拥众六万，虎踞湟水。明面上，吾等是雪域下来的羌人，暗地里，是大王钉在羌地的一颗利齿。北伐在即，这颗利齿，要牢牢咬住恶人，让任何想在此刻作乱者，皆不敢妄动！”
他放下酒碗，目光似乎穿透帐幕，望向东南方的长安。
“待大王旌旗所指，河北底定之时，便是这羌地真正沐浴王化、永绝边患之日！”
帐外，湟水滔滔，秋月朗照。雪羌大营灯火如星，与天上银河交相辉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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