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贤的问话,如同黑暗中猝然亮起的刀锋,精准地悬在了黄惜才的咽喉之上。特别的事?特别的人物?七八年前的县衙?
这几个关键词组合在一起,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插入了黄惜才记忆深处那扇尘封已久、他甚至刻意想要遗忘的门扉!七八年前…那不就是…那件事发生的时候吗?!难道县令真正感兴趣的,是那段往事?!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浇头,让他瞬间清醒,却又更加慌乱。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跳出胸腔,血液奔涌的声音在耳膜里轰鸣。说?还是不说?说什么?说到什么程度?
他猛地低下头,避开李贤那看似平静却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双手在桌下死死攥成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试图用疼痛来维持最后一丝镇定。额头上刚刚歇下的冷汗再次涔涔而下,顺着脸颊滑落,滴在破旧的衣襟上,留下深色的痕迹。
“特…特别的事?”黄惜才的声音干涩发颤,带着明显的犹豫和惊恐,“没…没什么特别的事吧…县衙日复一日,无非是些征收钱粮、处理讼诉、迎来送往的琐事…小老儿职位低微,只是负责抄抄写写,接触不到什么…机密…”
他试图含糊其辞,蒙混过关,将自己摘出去。
李贤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手指依旧保持着那缓慢而清晰的敲击节奏,嗒…嗒…嗒…每一声都像敲在黄惜才的心尖上,带来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力。
屋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时间也似乎变得粘稠而缓慢。黄惜才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如同擂鼓般的心跳和粗重的喘息声。
良久,李贤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是吗?可我怎听闻,大约七八年前,静水县衙似乎颇不平静。尤其是…关于城外茂山匪患之事,似乎颇有几桩…值得深究的旧案?先生当时既在衙中,难道就未曾耳闻一二?”
茂山匪患!旧案!
他终于毫不掩饰地再次点明了!而且直接关联到了县衙!
黄惜才的身体猛地一颤,几乎要从椅子上滑下去!果然!果然是为了这个!这位县令大人,微服私访,绕了这么大圈子,最终的目标,果然是冲着那桩被刻意掩盖的旧事来的!
自己这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只不过是因为恰好曾在那个时间点身处县衙,又恰好在那天市集上说了些“神妖”、“窃钩窃国”的狂言,便不幸地落入了他的视野,成了他撬开往事缝隙的一枚棋子!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被命运捉弄的悲哀同时涌上心头。他知道,自己再也无法回避了。再继续装傻充愣,只会立刻引来对方的雷霆之怒。
他艰难地抬起头,脸色灰败,嘴唇哆嗦得厉害,眼中充满了哀求:“公…公子…您…您就饶了小老儿吧…那些都是陈年旧事…而且…而且牵扯甚大…小老儿当时人微言轻,真的…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就算偶尔听到些风言风语,也…也当是胡说八道,从不敢外传…求公子明鉴!放过小老儿一家吧!”
他几乎是在哀嚎,声音里充满了绝望。
李贤看着他这副模样,敲击桌面的手指终于停了下来。他身体微微后靠,目光依旧锁定着黄惜才,语气却缓和了一些,甚至带上了一丝循循善诱的意味:“先生不必如此惊慌。晚辈并非要追究什么,只是对些陈年旧闻有些好奇罢了。先生只需将当时听到的、看到的,无论巨细,无论真假,都说与晚辈听听即可。就当是…茶余饭后的闲谈,如何?”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这家徒四壁的屋子,意有所指地补充道:“先生家境如此艰难,晚辈实在于心不忍。若先生能解我心中之惑,晚辈或许…还能再助先生一二。”
软硬兼施!先是威逼, now是利诱!那“再助一二”的暗示,如同毒蛇吐信,既诱人,又致命!
黄惜才的心彻底沉入了冰窖。他明白了,今天若不吐出点东西,是绝对无法过关了。而且,对方要的不是官样文章,不是敷衍之词,而是那些藏在阴影里的、“无论真假”的风言风语!
他剧烈地喘息着,内心进行着天人交战。说,可能立刻招来杀身之祸——那些旧事背后牵扯的力量,绝非他一个草民能抗衡的。不说,眼前这位县令大人就不会放过自己,甚至可能祸及家人。
最终,对眼前迫在眉睫的威胁的恐惧,压倒了对未知报复的恐惧。他咬了咬牙,眼中闪过一抹豁出去的疯狂。也罢!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位县令既然铁了心要查,自己横竖都是死,不如…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声音依旧颤抖,却带上了一种破罐破摔的决绝:“公子…既然您一再追问…那小老儿…小老儿就把当年听到的一些…一些不靠谱的闲话…说与您听听…但您千万…千万只当是笑话听…当不得真!当不得真啊!”
李贤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身体微微前倾,做出了专注倾听的姿态:“先生但说无妨,晚辈自有分辨。”
黄惜才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目光游移,仿佛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和恐惧之中,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
“那…那大概是…七八年前的秋天…对,就是茂山那伙土匪…莫名其妙消失后不久…”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李贤的表情,见对方并无异样,才继续道,“衙里面…气氛就有点…有点怪怪的…”
“当时…当时剿匪成功的犒赏银两…好像…好像下发得特别快,也特别丰厚…王师爷…哦,就是刚才那个王班头的姐夫,当时还是户房的师爷…他经手操办的…那几天他走路都带风,酒局不断…有人私下说…说那批赏银的数目…好像和上报的斩获…有点…有点对不上…但谁也不敢多问…”
李贤目光微凝,手指轻轻在桌上点了一下,示意他继续。
“还有…”黄惜才咽了口唾沫,声音更低了,仿佛怕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听去,“就在犒赏下发后没几天…档案库里…好像少了一批旧卷宗…”
“旧卷宗?”李贤敏锐地抓住了这个词。
“是…是的…”黄惜才眼神闪烁,“具体是什么…小老儿也不知道…只是有一次去库房找往年的田亩册,听看守的老库吏醉醺醺地抱怨…说上头莫名其妙让他清出一批‘没用的旧纸’给烧了…还神神秘秘的,不让旁人插手…老库吏当时还嘟囔,说那哪里是没用的旧纸,分明是…”
他说到这里,猛地顿住,脸上露出极度恐惧的神色,仿佛想起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事情,不敢再说下去。
“分明是什么?”李贤追问,语气依旧平静,但眼神却锐利如刀。
黄惜才浑身一颤,连连摇头:“没…没什么…他喝醉了…胡说八道的…当不得真!当不得真!”
李贤深深看了他一眼,没有继续逼问卷宗的事,转而道:“还有吗?关于茂山土匪本身,或是…剿匪的过程,可曾听过什么不寻常的说法?”
黄惜才犹豫了一下,眼神飘忽,似乎在努力回忆:“剿匪的过程…县尊大人…哦,是当时的县尊大人,对外宣称是布置周密,夜袭山寨,一战功成…匪首负隅顽抗被格杀,其余党羽或擒或逃…但…”
他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但说无妨。”李贤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
“但…但衙里私下有另一种传言…”黄惜才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说…说那天晚上,根本没什么激烈的战斗…县尊大人带人上山时…山寨几乎是空的…没见到几个土匪…更没什么匪首…就好像…好像那伙人提前知道了消息,早就跑光了…”
“跑光了?”李贤眉头微蹙,“那擒获的党羽和斩获的首级从何而来?”
黄惜才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嘴唇哆嗦着,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不知道…有人猜…是…是从牢里提了死囚…或者…是找了城外乱葬岗的无名尸顶替…”
话音落下,屋内陷入一片死寂。
黄惜才说完这些,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瘫软在椅子上,大口喘着粗气,浑身都被冷汗湿透。他知道,自己今天说的这些话,任何一句传出去,都足够他死上十次!
李贤沉默地坐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茶杯边缘,目光低垂,看不清神情。但黄惜才能感觉到,一种极其凝重的、甚至可以说是冰冷的气息,正从这位一直表现得温和的“公子”身上散发出来。
过了许久,李贤才缓缓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震惊,也无愤怒,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他看着几乎虚脱的黄惜才,淡淡开口:“这些…确实都是些骇人听闻的流言蜚语。先生今日所言,出你之口,入我之耳,绝不会再有第三人知晓,先生大可放心。”
黄惜才闻言,略微松了口气,但心中的恐惧丝毫未减。
然而,李贤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刚放下的心又瞬间提了起来!
“不过…”李贤话锋一转,目光变得深邃起来,“这些传言虽荒诞不经,但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先生当时在衙中,可曾…可曾留意过,有哪些人对此事表现得格外关心?或是…有谁曾试图打探、甚至接触过那些…嗯…被销毁的‘旧纸’?”
他的问题,变得更加具体,更加深入!已经不满足于听闻,而是指向了具体的人和行动!
黄惜才的脑子飞快转动,拼命回忆。当时衙内气氛诡异,人人自危,谁会去关心那些?打探?接触?好像…
忽然,一个几乎被遗忘的细节闪过脑海!
那是在旧卷宗被销毁后不久,好像有一个陌生人…对!一个穿着体面、像是外地来的书生模样的人,曾悄悄来找过当时还在衙中的他!那人似乎对茂山的地理和往事很感兴趣,旁敲侧击地问了一些问题,还塞给他一点小钱,想请他帮忙找些旧的山水志或县志查看…当时他只觉得奇怪,并未多想,而且他职位低微,也接触不到核心档案,便敷衍过去了…后来那人好像就没再出现…
这件事极其微不足道,他几乎早已忘记。但此刻在李贤步步紧逼的追问下,这个尘封的记忆碎片却骤然变得清晰起来!
那个人…会不会和李贤…和眼前这桩旧案有关?
他该说出来吗?
说出这个看似无关紧要的细节,会不会引来更大的麻烦?
黄惜才的心脏狂跳起来,他张了张嘴,那个记忆几乎要脱口而出…
喜欢白衣盗请大家收藏:(m.bokandushu.com)白衣盗博看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