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联探子的消息像一盆冰水,兜头浇灭了李致贤心中因黄惜才家书而燃起的些许温热。行动才刚刚开始,甚至尚未触及核心,便已折损人手。这绝非巧合,而是警告,是张世荣那双无形巨手向他展示的、不容置疑的掌控力。对方在告诉他:在这京城,你的一举一动,皆在我耳目之中。
恐惧吗?有的。一种冰冷的、沿着脊椎缓缓爬升的寒意。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彻底激怒后的决绝。退让,只会让绞索套得更紧。既然暗中查访已然行不通,甚至可能将更多无辜者卷入险境,那么,唯有将计就计,将水搅浑,在混乱中寻找破绽。
“固本清源”是长远之策,但眼下,他需要先活下去,需要先撕开一道口子。皇帝赐予的印信是权力,但更是烫手山芋,若无匹配的胆略与智谋,它便是一道催命符。
李致贤将自己关在书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他明暗不定的脸庞。他反复推敲着黄菡那句“好爷爷”带来的启示,摩挲着怀中那枚冰冷的砖块碎片。茂儿爷,或者说其背后的“老貌”,是敌是友尚难断言,但其与张世荣等权贵敌对这一点,却是毋庸置疑的共通点。敌人的敌人,未必是朋友,但在特定时刻,或可成为打破僵局的利器。
一个大胆的、甚至有些冒险的计划,在他脑海中逐渐成形——主动放出诱饵,引蛇出洞。不仅要引茂儿爷这条潜龙,更要引张世荣这条毒蛇,让他们在躁动中暴露行迹,在交锋中露出破绽。
关键在于,这诱饵必须足够“香”,足以引起双方的兴趣;又必须足够“模糊”,让人无法立刻辨明真伪,更无法追溯到他的身上;同时,还要隐含只有特定之人才能理解的深层信息。
他想到了那块砖块碎片,想到了“猫鹰”即“貌儿爷”的推论,想到了可能存在的那位“老土匪”。这诱饵,便应从此处着手。
接下来的两日,李致贤深居简出,在衙门里也只是处理些无关痛痒的日常公务,对茂儿爷案的调查似乎完全陷入了停滞。他甚至在一次非正式场合,对着几位前来汇报工作的佐贰官流露出几分“此案千头万绪,棘手非常,恐需从长计议”的疲惫与无奈。这些姿态,想必会一字不落地传到某些人的耳中。
暗地里,他则开始精心编织那张诱饵之网。他没有再动用衙门或李府的任何明面上的人,而是通过李安,联系上了京城三教九流中一个极其隐秘的渠道——一个专司传递各种真假难辨消息的“耳报神”组织。这类组织游离于官方与黑道之间,拿钱办事,不问缘由,是散布流言的绝佳工具。
付出了一笔不小的金银,并承诺事后另有重谢后,李致贤将一份精心拟定的“消息”交给了对方。消息的核心内容经过了几重伪装:
第一层,面向普通市井和底层官吏:传言称,中枢令李大人并非毫无进展,其已通过秘密渠道,掌握了一条关于“茂儿爷”身世背景的关键线索。此线索并非指向其本人,而是指向一位早已退隐、却与茂儿爷关系匪浅的“长辈”。这位长辈,被隐晦地描述为“曾叱咤江湖,然年事已高,形貌独特,犹如……夜枭洞察,老而弥坚”。
第二层,面向有心人:传言强调,此线索乃李大人秘而不宣的“杀手锏”,一旦公开,或可直指茂儿爷软肋,甚至牵出其后隐藏的更大势力。并暗示,李大人正暗中布局,准备以此设下陷阱,只待时机成熟,便可收网。
第三层,他希望只有茂儿爷及其背后之人能解读出的信息:刻意模糊了线索的具体内容,但反复提及“长辈”、“年事已高”、“形貌独特”、“夜枭”、“老而弥坚”等词,并强调此线索关乎“根源”与“传承”。这既是对“貌儿爷”推论的呼应,也是一种试探,看对方是否会因此产生联系,并有所行动。
消息的传播方式也做了安排:首先在城西旧城区几个鱼龙混杂的茶肆、酒坊由“耳报神”的人悄悄散播,那里是三教九流汇集之地,也是各种消息发酵最快的温床。随后,任由其自行演变、扩散,李致贤及其手下绝不主动介入,只作冷眼旁观。
计策已定,便再无反顾。
是日午后,李致贤换了一身寻常的青布直裰,未带随从,独自一人离开了衙门。他没有回府,而是信步走向西城。他要亲耳听听,这诱饵投入水中后,能激起怎样的涟漪。
西城旧城区,与皇城附近的庄严肃穆截然不同。街道狭窄,房屋低矮,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食物、汗水和陈旧木材混合的复杂气味。贩夫走卒的吆喝声、孩童的嬉闹声、茶馆里说书人的醒木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粗犷而旺盛的生命力。
李致贤走进一家门脸不大、人声鼎沸的茶馆,在角落里寻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要了一壶最便宜的粗茶。茶馆中央,说书先生正唾沫横飞地讲着前朝演义,但台下茶客们的窃窃私语,却更多地围绕着近日京城最热的话题。
“……听说了吗?那位新来的李大人,手里捏着‘茂儿爷’的命门呢!”一个穿着短打的汉子压低声音对同伴道。
“真的假的?不是说查不下去吗?”
“嘿,那是障眼法!我二舅姥爷家的表侄在衙门里当差,听说李大人找到了关键人证,是个老家伙,跟那茂儿爷关系不一般!”
“老家伙?什么样的老家伙?”
“这就不清楚了,只说是什么……哦对,‘夜枭’一样的人物,厉害得很,就是年纪大了……”
“夜枭?那不是跟茂儿爷留的标记有点像?”
“谁知道呢!反正啊,这回怕是有好戏看咯!”
李致贤默默听着,心中微动。消息传播的速度和扭曲的程度,都在预期之内。“夜枭”、“老家伙”这些词被重点提及,说明他想要传递的核心意象已经渗入市井。
他又换了一家酒坊,同样在嘈杂的人声中捕捉着只言片语。这里的议论似乎又有了新的版本。
“……可不是嘛,都说李大人这是欲擒故纵,等着那大盗自己跳出来呢!”
“跳出来?那不是自投罗网?”
“你懂什么!听说那线索关乎那大盗的软肋,他不出来不行!”
“什么软肋?”
“这哪是我们能知道的?反正啊,京城这下要不平静了……”
诱饵已经成功地抛了出去,并且开始自行发酵。可以想见,这些经过层层加工、愈发显得神秘的流言,此刻正通过各种渠道,流向张世荣的案头,也流向那些隐藏在黑暗中的耳朵。
李致贤放下几枚铜钱,起身离开喧闹的酒坊。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射在坑洼不平的青石板路上。他看似随意地漫步,实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能感觉到,在这看似混乱的市井之中,有无形的暗流在涌动。一些看似普通的行人,眼神却过于锐利;一些倚在墙角的闲汉,姿态却透着不易察觉的警惕。
他的诱饵,不仅惊动了水下的鱼,似乎也引来了岸上的猎手。
就在他拐入一条相对僻静的巷子,准备绕道回府时,身后似乎传来极轻微的、若有若无的脚步声。他心中一凛,并未回头,也未加快步伐,只是不动声色地将手按在了袖中的匕首上,同时调整着呼吸,将全身的感官提升到极致。
那脚步声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不疾不徐,如同附骨之疽。
是张世荣派来监视,甚至……灭口的人?还是茂儿爷那边的人,前来确认或警告?
巷子幽深,前方岔路众多。李致贤心念电转,迅速选定了一条通往较为热闹街市的路径。他不能直接回府或衙门,那会暴露自己的行踪和意图。
就在他即将走出巷口,融入前方人流的前一刻,身后那跟随已久的脚步声,突然消失了。
李致贤脚步未停,混入街上熙攘的人群,借着人流掩护,迅速回头瞥了一眼。
幽深的巷口,空无一人。只有傍晚的风,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下。
仿佛刚才那被跟踪的感觉,只是他的错觉。
但他知道,那不是错觉。
诱饵已下,蛇已惊动。只是,引来的究竟是哪一条?而那条消失的尾巴,是暂时退去,还是在某个更黑暗的角落,酝酿着下一次的窥伺与袭击?
李致贤整了整衣袍,面色平静地汇入人流,向着李府的方向走去。他的背影在夕阳下拉出坚定的线条,袖中的手,却悄然握紧了那枚冰冷的印信。
风波,已因他放出的言语而悄然掀起。接下来的每一步,都需更加如履薄冰。而那悄然出现又神秘消失的跟踪者,则像一枚投入心湖的石子,留下了层层扩散的不安与悬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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