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部的手指停止了敲击，办公室里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那句“要担责任”和意有所指的目光，像无形的绳索，勒得林卫东喘不过气。
又是钱。
刚刚被敲诈的痛楚还未消散，新的索求又接踵而至。而且，这次对方掌握着他更迫切需要的东西——一张合法的“通行证”。
赵大海在一旁气得脸色铁青，拳头捏得咯咯作响，但不敢发作。
林卫东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血液冲上头顶，又迅速冷却下来。愤怒、屈辱、无奈，种种情绪交织。但他知道，自己没有发作的资本。对方拿捏住了他的七寸。
硬顶，证明肯定拿不到，营业执照彻底无望。
答应，意味着刚冒死赚来的、所剩不多的利润，又要被割走一块。
怎么选？
几乎没有选择。
林卫东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情绪强行压回心底，脸上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极其识趣的笑容：“领导……您说得对……盖章肯定不能白盖，不能让您为难……您看……需要多少……那个……辛苦费？”
他尽量把话说得委婉，给自己，也给对方留一层遮羞布。
干部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神色，身体向后靠回椅背，慢悠悠地伸出三根手指，轻描淡写地说：“三十块吧。我给你开个证明，证明你在文化宫夜市西区第七档有固定经营点位。能不能用，工商所认不认，我可不保证。”
三十块！
林卫东的心狠狠抽搐了一下！这几乎是他们这次南下纯利润的三分之一！简直是狮子大开口！
赵大海差点没忍住骂出来，被林卫东用眼神死死按住。
林卫东咬着后槽牙，脑子里飞速权衡。三十块，肉痛至极。但如果没有这张证明，营业执照办不下来，他们永远只能提心吊胆地打游击，今天被敲诈，明天就可能被彻底端掉。长远来看，损失更大。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行！三十就三十！”林卫东几乎是咬着牙吐出这几个字，声音都有些变调。他从内衣口袋里，艰难地数出三张崭新的十元钞票——这是刚刚卖电子表得来的，还带着体温。他手指微微颤抖着，将钱放在办公桌上。
干部瞥了一眼钞票，脸上笑容真切了几分，动作利索地拉开抽屉，将钱扫了进去。然后拿出一张信纸，唰唰写下几行字，大意是证明林卫东同志在我单位主办的夜市西区第七档拥有固定摊位经营小百货，落款是“文化宫夜市筹备办公室”，最后盖上了那个鲜红的、象征着某种权力的公章。
“拿去吧。”干部将证明递过来，语气轻松了不少，“能不能成，看你自己造化了。”
林卫东接过那张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纸，小心折好，塞进最里面的口袋，连声道谢：“谢谢领导！谢谢领导！”
两人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文化宫办公室。
走到外面，赵大海终于忍不住，狠狠一拳砸在旁边墙上，低声骂道：“王八蛋！贪得无厌！三十块啊！就他妈一张破纸！”
林卫东脸色阴沉，胸口也堵得难受，但他强迫自己冷静：“钱是王八蛋，花了还能赚！但这张纸，可能是我们的护身符！值了！”
第二天，两人再次硬着头皮来到区工商所。
还是那个面无表情的女办事员。林卫东小心翼翼地递上户口簿、身份证，以及那张珍贵的“场所证明”。
女办事员接过证明，仔细看了看，又抬眼打量了一下林卫东，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似乎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甚至有些寒酸的年轻人，居然真能搞到文化宫出具的证明。
“经营范围？”她语气依旧平淡，但似乎没那么拒人千里之外了。
“小百货零售。”林卫东赶紧回答。
女办事员没再说什么，拿出一份表格让他填写。然后又告知需要缴纳登记费、管理费等杂费，加起来又要五块钱。
林卫东忍着肉痛，一一照办。
流程走完，女办事员收起所有材料，淡淡地说：“回去等通知吧。要审核。”
又是漫长的等待。每一天都充满煎熬。林卫东和赵大海也不敢再大规模摆摊，只能零散地卖点剩下的发卡、手链，同时不断跑工商所打听消息。
一周后，当林卫东再次走进工商所时，那个女办事员竟然主动叫住了他，递过来一个硬邦邦的、棕红色的小本子。
“你的营业执照。下来了。”
林卫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颤抖着手接过那个小本子，封面上印着国徽和“营业执照”四个烫金大字。翻开里面，贴着他的黑白照片，写着他的姓名，经营范围：小百货零售，经营场所：文化宫夜市西区第七档（临时），颁发机关盖着鲜红的公章。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激动和酸楚瞬间冲垮了他的心理防线！鼻子一酸，眼眶发热！
拿到了！终于拿到了！
有了它，他就不再是见不得光的“投机倒把分子”，而是国家政策允许、受保护的“个体劳动者”了！虽然只是最低微的个体户，但意义截然不同！
“谢谢！谢谢您！”林卫东的声音哽咽了，对着女办事员深深鞠了一躬。
女办事员似乎被他这巨大的反应弄得愣了一下，随即有些不自然地摆摆手：“行了，好好经营，按规定交税。走吧。”
林卫东紧紧攥着那个小本子，像捧着稀世珍宝，冲出工商所，对着等在外面的赵大海，激动得说不出话，只是用力挥舞着那个小红本！
赵大海抢过来一看，也激动得嗷一嗓子，两个大男人差点在工商所门口抱在一起！
有了执照，底气瞬间足了很多！
两人立刻开始行动。首先，林卫东拿着营业执照，再次找到文化宫那个干部，这次理直气壮地要求落实固定摊位。干部见木已成舟，倒也没再为难，算是默认了他在西区角落的“合法”地位。
接着，林卫东没有满足于只是晚上摆摊。他敏锐地发现，白天文化宫附近人流量也不小，尤其是周末。他琢磨着，能不能把摊位稍微改造一下，弄成一个哪怕只有一两平米大小的、固定的“铁皮棚子”或者“柜台”，白天也能营业？
这个想法得到了赵大海的支持。赵大海找他在厂里的哥们，弄来一些废旧铁皮、角钢和玻璃，两人自己动手，叮叮当当忙活了两天，竟然真的在夜市摊位的位置，搭起了一个极其简陋、但足够牢固、带锁的的铁皮柜！上面还装了玻璃挡板，晚上收摊时贵重商品可以锁在里面！
虽然依旧简陋，但比起风吹日晒的地摊，已经是天壤之别！而且显得“正规”了很多！
林卫东用剩下的钱，又去批发市场进了一批货，不仅包括发卡头绳，还增加了袜子、手套、针线盒、橡皮筋等日常小百货，真正有了点“百货”的样子。
他把营业执照用相框裱起来，端端正正地挂在铁皮柜最显眼的位置！
那个鲜红的公章，在阳光下格外醒目。
“卫东百货”——他用红漆在铁皮柜上方歪歪扭扭地写上了四个大字。
开业第一天，这个奇怪的、位于厕所旁边、却拥有正规营业执照的铁皮柜，成了文化宫西区一道奇特的风景线。
不少老顾客发现了他这里的变化，纷纷过来好奇地观看。
“哟，老板，鸟枪换炮啦？还有执照了？厉害啊！”
“这下正规军了！不错不错！”
“东西好像也多了嘛！”
那份营业执照仿佛带着魔力，无形中增加了顾客的信任感。生意竟然比之前纯粹摆地摊时还要好上一些！
李秀兰来看过一次，看着那个挂着营业执照、写着“卫东百货”的铁皮柜，看着丈夫虽然忙碌却充满干劲的身影，眼眶再次红了。这一次，是喜悦和骄傲的泪水。她第一次真切地感觉到，这个家，真的在变好，而且是以一种踏实、可见的方式。
小小的林小小也特别喜欢这个“小商店”，有时候放学回来，会趴在玻璃柜前，看里面琳琅满目的小商品，小脸上满是自豪：“这是我爸爸的商店！”
一切似乎都在向着美好的方向发展。
然而，林卫东并没有被初步的成功冲昏头脑。他深知，生意只是刚起步，根基远未稳固。那个干部贪婪的嘴脸，黑皮阴狠的眼神，都像警钟一样悬在他心头。
他更加用心地经营。坚持提供免费凉茶（虽然没了暖水瓶，改用一个大茶缸和暖水壶），保持摊位整洁，货物摆放整齐，价格公道。他甚至开始留意哪些商品好卖，哪些滞销，默默记在心里，盘算着下次进货的调整。
这天下午，生意稍闲，林卫东正在整理货物，赵大海风风火火地跑来了，脸上带着兴奋的神色。
“卫东！卫东！好消息！”
“怎么了？大海哥，看你乐的。”
“我打听到了！”赵大海压低声音，脸上放着光，“黑皮那小子，栽了！”
“栽了？”林卫东一愣。
“嗯！听说他前几天在火车站那边跟人抢地盘，动了手，把对方打伤了，现在被派出所拘了！没个十天半个月出不来！”
这确实是个好消息！压在心口的一块大石仿佛被移开了。至少短期内，不用担心黑皮的报复了。
林卫东也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笑容：“活该！这下我们能消停一段时间了。”
“何止消停！”赵大海眼神灼灼，凑得更近，声音压得更低，“卫东，你看，现在咱们也有照了，摊位也固定了，黑皮也进去了……是不是……该考虑干票更大的了？”
“更大的？”林卫东心中一动，“你指什么？”
“进货啊！”赵大海兴奋地搓着手，“上次去广州，本钱少，畏手畏脚的！现在咱们这每天都有进账，虽然不多，但也攒了点吧？而且有了执照，是不是可以试着多进点货？甚至……搞点更紧俏的？”
更大的本金，更多的货，更丰厚的利润……
这个诱惑无疑巨大。
林卫东的心也活络起来。确实，现在条件比上次好了很多。但是，火车站检查的风险依然存在……
他沉吟着，没有立刻回答。
就在这时，一辆绿色的邮政自行车停在了他的铁皮柜前。邮递员从包里拿出一封信，大声喊道：“林卫东！挂号信！签收一下！”
挂号信？谁会给他寄挂号信？
林卫东和赵大海都愣住了。林卫东疑惑地接过信，签了字。信封很普通，落款是本地地址，但没有具体单位名称。
他撕开信封，抽出一张信纸。
只看了一眼，他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拿着信纸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
信纸上没有称呼，没有落款，只有一行用报纸上剪下来的字拼贴而成的话，像冰冷的毒蛇，散发着森然的寒意：
“执照有了，摊子不小。赚钱别忘了拜码头。三天后，晚上十点，带一百块到西郊废砖窑。一个人来。否则，小心你的店和你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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