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秦衡州官道上,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正在艰难前行。旌旗在干燥的秋风中猎猎作响,车马扬起的尘土弥漫在空中。这已经是离开蜀地的第三日,李华独自坐在宽大的象辂中,手指百无聊赖地敲击着窗棂。
“把大将军带来。”他终于忍不住吩咐道。
不一会儿,“大将军”就被张恂小心抱进车厢。它慵懒地打了个哈欠,熟练地跃上李华膝头,寻了个舒适的位置蜷缩起来。
“还是你自在。”李华轻抚着猫咪柔软的皮毛,唇角泛起一丝笑意。有了这个毛茸茸的伙伴作伴,漫长的旅途总算不那么难熬了。
队伍行进得很慢,每日不过四五十里。每到一处驿站便要歇脚,补充给养。这般走走停停,倒像是游山玩水,而非赶着进京继位。
这日午后,队伍行至陇城府地界。天色忽然阴沉下来,远处传来隐隐雷声。
“加快速度!”彭启丰在马上高声催促,“务必在天黑前赶到凤阳驿!”
然而天不遂人愿。转眼间,乌云如墨汁般泼洒开来,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落。起初只是稀疏的雨滴,顷刻间便连成一片滂沱雨幕。
雨越下越大,如同天河决堤。李华透过车窗望去,只见天地间白茫茫一片,雨水疯狂地敲打着车顶,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官道很快变成一片泥沼,车轮深深陷入泥泞,每前进一步都要耗费极大的力气。
忽见前方一阵骚动。一队斥候顶着暴雨疾驰而来,为首的校尉滚鞍下马,跪在泥水中禀报:
“启禀殿下!前方官道西侧山洪暴发,道路阻断!”
彭启丰脸色骤变:“可有其他路径通往凤阳驿?”
“回大人,所有小路皆被洪水所阻!方才卑职亲眼所见,一棵合抱粗的大树被山洪连根拔起!”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远处传来轰隆隆的巨响,似是山石崩塌的声音。队伍中顿时一阵慌乱,马匹不安地嘶鸣,宫女们惊恐地抱作一团。
彭启丰望着眼前这派混乱景象,脸色铁青。他抬头看了看天色,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沉吟良久,他终于咬牙道:
“殿下,改道陇城府吧!”
李华看着狼狈的众人宫女内侍,于是立刻点头,“改道陇城府!”
命令一出,整个队伍立即行动起来。然而在泥泞中调转方向谈何容易?一辆装载典籍的马车陷在泥坑中,十几名锦衣卫奋力推搡,车轮却越陷越深。
李华默默看着这一切。他看到武骧卫的铠甲沾满泥浆,看到宫女们的绣鞋被泥水浸透,看到彭启丰花白的胡须上挂满水珠。这位一向注重仪容的老臣,此刻却顾不得一身狼狈,在雨中奔走指挥。
“不要了!不要了!先避雨!”李华大声喊道。
“大将军”似乎被外面的混乱惊扰,不安地在李华膝头转动耳朵。李华轻轻抚摸着它的后背,目光却始终注视着窗外。
队伍在暴雨中艰难转向,朝着陇城府的方向缓缓移动。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巨大努力,不时有车辆陷入泥沼,不得不临时舍弃。
彭启丰策马来到象辂旁,声音带着疲惫:“殿下,老臣失职......”
“天灾非人力可挡。”李华打断他,“彭阁老不必自责。”
雨幕中的陇城府城墙渐渐显现轮廓,如同一个灰色的巨人矗立在天地之间。城头上隐约可见守军来回巡视的身影,城门似乎已经洞开,准备迎接这支狼狈不堪的队伍。
李华低头看了看怀中的“大将军”,轻声道:“看来今晚,我们要在陇城府过夜了。”
大将军慵懒地了一声,仿佛在回应他的话。车外风雨如晦,车内却难得地保持着一方安宁。只是李华心中明白,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恐怕会打乱原本就紧张的行程安排。
当李华的车驾在泥泞中缓缓驶入陇城府时,彭启丰早已先行一步,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官署衙门内外灯火通明,仆役们正忙着最后洒扫,连檐下的青石板都被冲刷得一尘不染。
李华踩着刚铺好的毡毯走进正堂,目光扫过收拾得窗明几净的屋子,微微颔首。他转头对侍立在侧的段炜吩咐道:
“去熬几大锅姜汤,加些大枣。让仪仗里的人,不论是宫女内侍还是锦衣卫、武骧卫的将士,都喝上一碗暖暖身子。”
段炜领命而去,很快后厨便传来锅碗瓢盆的响动。不多时,浓郁的姜香便弥漫在整个官署内外。
衙门外,浑身湿透的武骧卫还坚守在雨中。当热腾腾的姜汤送到面前时,这些铁打的汉子都不禁动容。有人捧着粗糙的陶碗,借着蒸腾的热气悄悄抹去眼角的湿润。
后院女眷住处,宫女们捧着姜汤的手微微发颤。她们没想到,在这等狼狈时刻,殿下竟还记挂着她们这些下人的冷暖。
姜汤的暖意尚未在四肢百骸间完全化开,彭启丰便从张恂口中得知,这细致入微的体恤竟是出自殿下之命。他独立廊下,望着院中那些捧着陶碗、面露感激的军士与宫人,花白的眉毛难以自抑地微微颤动。方才殿下在面对不得不舍弃的辎重时,那一声焦灼而果决的“不要了!都不要了!”犹在耳畔,此刻却又展现出如此迥异的仁厚心肠。这位未来的天子,其心思之复杂难测,让他这位老臣越发感到迷茫。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湿冷雨气的空气,将空碗递给随从,整理了一下犹带潮气的官袍,穿过水珠滴答的连廊,径直前往李华临时的居所。
“彭阁老来了,”李华正怀抱着“大将军”,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见彭启丰进来,语气还算平和,“栗嵩,给彭阁老看座。”
栗嵩利落地搬来一把梨花木椅,恭敬地请彭启丰坐下。
彭启丰并未寒暄,径直切入正题,语气凝重:“殿下,雨势稍歇,我们便需即刻动身。”
“哦?”李华抬起眼,手停在猫背上,“为何如此急切?莫非京中有变?”
“非是京中有变,乃是朝廷制度如此。”彭启丰面色肃然,“藩王无故不得相会,此为祖制。此番我等滞留陇城府,虽事出有因,终究已属违制。若久留不去,恐惹来非议,徒增麻烦。为免落人口实,必须尽快离开。”
李华听罢,非但没有紧张,反而向后靠了靠,神情略显松弛:“诶呦,彭阁老,你既也说了是‘事出有因’,天灾骤临,道路断绝,乃是不得已而为之。既然已经违制,又何必急在这一时半刻?”
彭启丰眉头紧锁,正要进一步劝谏,却听李华话锋一转,忽然问道:“这陇城府,是谁的封地?按辈分,我该称他什么?他治下的百姓,日子过得如何?”
这一连三问,尤其是最后关乎民生的探询,让彭启丰猝不及防,心中顿时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惊喜。难道殿下虽言行不羁,内心深处却怀有体察民瘼的仁君之念?此问颇有仁宗皇帝遗风!他强行压下心头的激动,依旧维持着臣子的本分,谨慎而恭敬地答道:
“回殿下,陇城府乃瑞王殿下的封地。瑞王是仁宗皇帝的幼弟,按辈分,您当称其一声叔祖。就老臣所知,朝廷近年来并未见有弹劾瑞王的奏章,想来……其治下百姓,应尚可安生。”他言语间有所保留,未敢妄下断语,但神色间已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期许。
李华听罢,眉头微蹙,手指无意识地轻叩桌面:“唉呀!这怎么能行呢?”他怀中的“大将军”似乎被这突然提高的声调惊动,耳朵警觉地转动了一下。
“岂能单凭没有弹劾奏折,就断定一位藩王治理有方、百姓安乐?这未免太过……敷衍,对敷衍!”他像是终于找到了确切的词,语气带着明显的不认同,“栗嵩,去请本地知府过来,我要亲自问话。”
“是,奴婢即刻便去。”栗嵩躬身领命,快步退了出去。
彭启丰眼见话题被越带越远,心中焦急,下意识想要伸手阻拦栗嵩,却被李华一个眼神制止。
“彭阁老,”李华语气缓和下来,带着几分不容拒绝的意味,亲自又盛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递过去,“秋雨寒凉,再饮一碗驱驱寒气吧。”
彭启丰看着眼前氤氲着热气的汤碗,又望了望殿下那看似随意却坚定的神色,深知再劝也是徒劳。他只得双手接过碗,所有未尽之言最终化作一声充满无奈的长叹:
“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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