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庄襄王子楚的病情,如同秋日最后一片倔强挂在枝头的枯叶,在凛冽的寒风中做着最后的、徒劳的挣扎。太医院所有的努力,所有的祈祷,所有的珍贵药材,都未能挽留住那急速流逝的生命力。寝宫内弥漫的药味,如今更像是死亡降临前,不甘散去的叹息。
宫中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每个人,从位高权重的朝臣到最底层的洒扫宫人,都清晰地感受到,一个决定秦国未来命运走向的关键时刻,即将到来。空气中仿佛充满了无形的、躁动的电荷,只待那最终的惊雷炸响。
这一日,子楚的精神似乎回光返照般,比前几日清明了一些。他浑浊的眼球转动着,扫过榻前垂泪的赵姬,扫过侍立一旁、脸色苍白的内侍,最终,那目光里凝聚起最后一点属于君王的决断。
他用尽全身力气,对守候在旁的首席御医,也是对内侍总管,发出了微弱却清晰的指令:
“传……传相邦吕不韦……太子嬴政……及……及蒙骜、昌平君……觐见……”
这道命令,像一块巨石投入死寂的潭水,在有限的范围内激起了巨大的波澜。被点到名字的人,无论是吕不韦,还是蒙骜、昌平君,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这是君王大限将至,最后的嘱托,也是权力交接仪式无声的序幕。
赵姬听到这个名单,哭泣的声音顿了一下,她紧紧抓住子楚冰凉的手,仿佛想从中汲取最后一点温暖和安全感,眼神中充满了被留下的恐慌。
很快,吕不韦率先赶到。他步履依旧沉稳,但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与凝重。他身着正式的朝服,显然是早有准备。进入寝殿,他先是快速而锐利地扫视了一眼榻上的子楚和旁边的赵姬,然后便深深地垂下头,迈着恭谨的步伐来到榻前,跪伏在地,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
“臣吕不韦,叩见大王!”
紧接着,嬴政在内侍的引领下也走了进来。他依旧穿着素色的常服,身形在宽大的衣袍下显得有些单薄。他的脸上没有明显的泪痕,只有一种过度压抑后的平静,以及那双黑眸中深不见底的幽光。他默默地走到吕不韦身侧稍后的位置,规规矩矩地跪下行礼,没有出声。
老将蒙骜和宗室重臣昌平君也随后赶到,他们面色肃穆,眼神复杂,无声地跪在了后面。这小小的群体,几乎代表了此刻秦国军政和宗室的核心力量。
子楚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像是破旧风箱在艰难拉动。他费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目光首先落在了跪在最前面的吕不韦身上。
“仲……仲父……” 子楚的声音微弱得像蚊蚋,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他挣扎着,将自己那只枯瘦、布满病态青灰色、却又象征着至高王权的手,从锦被中缓缓伸了出来,颤抖着,寻找着。
吕不韦立刻会意,几乎是匍匐着上前,用自己的双手,紧紧地、几乎是虔诚地,握住了那只冰冷的手。他的动作充满了臣子的谦卑与对君王的关切。
“寡人……寡人……” 子楚的气息更加急促,他紧紧抓住吕不韦的手,仿佛那是他最后能抓住的救命稻草,但他的目光,却越过了吕不韦的肩膀,死死地盯住了后面跪着的、垂着头的嬴政。
“将政儿……将……大秦……托付……托付于你了……”
这句话,重若千钧!如同一道无形的枷锁,又像是一份血泪写就的契约,在这充满药味和死亡气息的寝殿中,正式缔结。
子楚的目光在嬴政和吕不韦之间艰难地移动,他喘着粗气,用尽最后的气力,吐出了那句蕴含着无尽往事与约束的话语:
“望你……尽心辅佐……如……如当日……邯郸之盟……”
“邯郸之盟”!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在吕不韦和赵姬的心中炸响!
那是他们三人命运交织的起点,是吕不韦倾家投资“奇货”子楚的豪赌,是赵姬从商人妇到王后的人生转折,也是子楚得以逃离赵国、回归秦国的关键!那不仅仅是一个地点,更是一个符号,代表着他们之间那段不足为外人道的、充满算计却也确实存在过相互扶持的过去。子楚在此刻提起,既是情真意切的恳求,恳求吕不韦念及旧情,辅佐他的幼子;更是一种无形的、沉重的道德约束与警告——勿忘初心,勿忘我们曾经共享富贵的承诺,勿要行那鸠占鹊巢、欺凌孤儿寡母之事!
吕不韦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震动了一下。他紧紧握着子楚的手,抬起头,已是泪流满面!那泪水汹涌而出,沿着他保养得宜的脸颊滑落,滴在冰冷的地板上。无论是真情流露,还是精湛的表演,此刻的他都显得悲痛欲绝,忠诚可鉴。
“大王!大王!” 吕不韦的声音带着剧烈的颤抖,充满了失去君父的悲恸与受此重托的激动,“臣……臣吕不韦,对天发誓!必竭尽股肱之力,辅佐太子,拱卫社稷,扫灭群雄,成就大秦万世之基业!臣若有负大王今日之托,若有丝毫贰心,必遭天诛地灭,人神共弃之!”
他的誓言掷地有声,在寂静的寝殿内回荡,姿态放得极低,几乎是将自己放在了臣仆和父辈的位置上。然而,在场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从子楚的手与他紧握的这一刻起,从这托孤的誓言出口的这一刻起,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位泣涕交流的“仲父”,将是秦国实际上的掌控者!王座之上那个年幼的身影,暂时只是他手中需要小心供奉、却也必须牢牢控制的象征。
子楚似乎微微松了口气,那紧握着吕不韦的手,力道稍稍松懈了一些。他的目光,终于完全转向了嬴政,那眼神中充满了作为一个父亲最后的、无能为力的期望与深沉的担忧。
“政……政儿……” 他呼唤着,声音愈发微弱。
嬴政抬起头,迎上父亲那涣散却依旧努力聚焦的目光。
“凡事……多听……仲父……教诲……” 子楚断断续续地,重复着这至关重要的嘱托,“敬重……太后……勤政……强兵……”
这简短的、不成句的词语,是一个父亲和君王,在生命尽头,能给予继承人的最后、也是最沉重的遗产——一份由忠诚与权谋、亲情与政治交织而成的、充满矛盾的期望。
嬴政跪在那里,看着父亲那枯槁的手与吕不韦的手紧紧相握,听着那如同来自遥远天际的、沉重的嘱托。他感觉有一座无形的大山,轰然压上了他还嫌稚嫩的肩膀。那不仅仅是秦国的江山社稷,更是父亲临终的期望,是吕不韦那看似忠诚实则庞大的阴影,是母亲那无助恐慌的眼神,是朝堂内外无数双或期待、或审视、或嫉恨的眼睛……
他没有像吕不韦那样痛哭流涕,也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悲伤。他只是深深地、重重地,将额头叩在冰凉的金砖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
然后,他直起身,面容依旧平静,只是那紧抿的唇角,泄露出他内心绝非表面这般无波无澜。他抬起眼眸,目光清澈而坚定,越过泪流满面的吕不韦,看向榻上气息奄奄的父亲,只吐出了两个清晰无比的字:
“儿臣……”
他顿了顿,仿佛在咀嚼这两个字背后所承载的全部重量。
“……遵命。”
没有多余的保证,没有情感的宣泄,只有这简练到极致、却重如泰山的承诺。
“遵命”。遵的是父命,是君命,也是他自己对未来、对权力、对这片土地许下的无声誓言。
子楚看着儿子那过于冷静的脸庞和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眼中最后一点光芒,如同风中残烛,闪烁了几下,终于,缓缓地熄灭了。他那一直被吕不韦紧握着的手,彻底失去了最后一丝力气,软软地垂落下来。
寝殿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赵姬终于抑制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哭声,猛地爆发开来,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吕不韦依旧跪在原地,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似乎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蒙骜和昌平君亦是面色沉重,默然不语。
嬴政缓缓地站起身。他最后看了一眼榻上那已然失去生息的父亲,又看了一眼跪伏在地、悲恸不已的吕不韦,目光深沉难测。
他知道,一个时代,随着父亲手的垂落,彻底结束了。
而属于他的时代,就在这沉重的托孤之言与那冰冷的“遵命”声中,伴随着无边的压力与暗流,正式开启了它的序章。下一步,便是将那顶象征着权力,也象征着束缚的王冠,戴在自己的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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