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马锡港的清晨，在咸湿的海风与码头的喧嚣中如期而至。
陈启明站在“海晏楼”客房的窗前，望着窗外逐渐苏醒的港口。
连日来的查探，韩震的出现，都像一块块沉重的巨石压在他的心头。
吴大有的阴影，如同无形的罗网，已悄然罩向南洋。
“东家，今日行程如何？”
一名护卫低声请示，打破了房间内的沉寂。
“照旧。”
陈启明转过身，神色已恢复平日的沉稳。
“先去‘闽商会馆’拜会林老掌柜，他扎根此地多年，消息最为灵通。”
“午后，你们分头去码头上几个最大的香料货栈和锡锭牙行转转，听听风声。”
“但务必谨慎，莫要引人注目。”
“是。”
护卫领命，悄然退下安排。
陈启明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绸缎长衫。
他必须扮演好这个从闽地而来、急于开拓南洋香料生意的“陈老板”。
这个身份是他此刻最好的掩护，也是他深入这片龙潭虎穴的唯一依仗。
上午的拜会看似波澜不惊。
闽商会馆的林老掌柜须发皆白，是南洋通，对陈启明这位“同乡”的到来表现出了恰到好处的热情。
双方品着功夫茶，聊着闽地的风物和南洋的生意经，言谈甚欢。
然而，当陈启明将话题引向近来东南航路的情况时，林老掌柜抚须的手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陈老板也听说了？”
林老掌柜放下茶杯，声音压低了些。
“唉，确是有些不平静。”
“如今这海面上，规矩多了，费用也重了。”
“做生意，求个平安二字，有些钱，该花还得花啊。”
他语焉不详，但话里的提醒意味十足。
陈启明心中了然，知道对方不愿深谈，便顺势将话题转回香料行情，不再追问。
但告辞时，林老掌柜亲自送至门口，看似随意地提点了一句：
“陈老板是爽快人，在这淡马锡，朋友要多交，但有些闲事，还是少打听为妙。”
“尤其是……挂着黑旗的船，避着点走。”
“黑旗？”
陈启明故作惊讶。
林老掌柜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言，拱了拱手便转身回馆。
这句话，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陈启明心中漾开层层涟漪。
林老掌柜的警告，印证了“黑旗巡海司”在此地的威慑力。
午后，派出的护卫陆续带回零碎的消息。
综合起来，勾勒出的图像更加清晰：
“黑旗”势力庞大，控制着通往香料群岛的关键航道，课税极重，手段狠辣。
且与本地某些有势力的土王、甚至西洋商馆似乎都有往来。
其首领神秘莫测，日常事务多由一位被称为“罗盘先生”的军师处理。
“罗盘先生……”
陈启明默念着这个名号，这已是第二次听到。
此人无疑是“黑旗”势力的关键人物。
傍晚时分，陈启明决定再去“醉鲸阁”碰碰运气。
这种鱼龙混杂之地，往往是信息流动最快的地方。
他依旧选了角落的位置，点了一壶酒，几样小菜，看似自斟自饮，实则耳听八方。
酒至半酣，馆内人声鼎沸。
就在这时，门口一阵异样的骚动传来，原本喧闹的酒馆竟瞬间安静了几分。
陈启明抬眼望去。
只见几名身着黑色劲装、眼神锐利的汉子率先入门，分列两侧。
随后，一个身着藏青色长衫、手持一柄黄铜罗盘、面色白皙、留着三缕长须的中年文士，缓步走了进来。
馆内众人纷纷低头，或假装饮酒，或移开视线，不敢与来人对视。
陈启明心中一震：“罗盘先生！”
他立刻低下头，假意专注于桌上的酒菜，但全身的感官都提升到了极致，用眼角最隐蔽的余光观察着。
那“罗盘先生”目光淡然地扫过全场，看似随意，却如冷电般掠过每一个角落。
当他的视线扫过陈启明所在的方向时，似乎极其短暂地停留了一瞬。
陈启明甚至能感觉到那目光中蕴含的审视与冰冷。
但他强自镇定，握着酒杯的手稳如磐石，连呼吸都未变。
“罗盘先生”并未停留，与酒馆老板低声交谈了几句，便在那群黑衣汉子的簇拥下转身离去。
从他进来到离开，不过半盏茶的功夫。
但整个酒馆的气氛，直到他离开后好一会儿，才渐渐重新活络起来。
但议论声明显低了许多，带着心有余悸的压抑。
陈启明慢慢饮尽杯中残酒，结账离开。
他知道，自己很可能已经被注意到了。
一个近期活跃、面孔陌生、且似乎对“黑旗”相关消息有所关注的商人，不可能不引起这条地头蛇的警觉。
果然，他刚回到“海晏楼”房间不久，客栈老板便亲自叩门。
脸上带着一丝谦卑又紧张的笑容，双手奉上一封没有署名的拜帖。
“陈老板，方才有一位爷留下此帖，说是务必要亲手交到您手上。”
陈启明心中凛然，面上却不动声色。
接过拜帖，随手赏了块碎银打发了老板。
关上门，他展开拜帖。
帖上字迹清瘦有力：
“闻君自闽来，志在四海。”
“明日午时，‘观海茶楼’天字雅间，略备薄茗，盼君一晤，共话商机。”
落款处，依旧画着那个简洁而刺眼的罗盘图案。
请柬来了！
陈启明握着这薄薄的信笺，感觉重若千钧。
“观海茶楼”是淡马锡最高档的茶楼，也是众所周知的、“黑旗”势力经常出入的场所。
这分明是一场鸿门宴！
去，还是不去？
瞬间，无数念头在陈启明脑中飞转。
不去，意味着示弱，更意味着心虚。
对方后续的手段只会更加凌厉，他们在淡马锡将寸步难行，甚至能否安全离开都成问题。
去，则是以身犯险，深入虎穴，生死难料，身份随时可能暴露。
但反过来想，这危机中也蕴藏着机遇。
这是近距离观察“罗盘先生”、甚至探听“黑旗”虚实的唯一机会。
若能应对得当，或可误导对方，为磐石港争取到宝贵的应对时间。
风险与机遇并存！
退缩，只会让局面更加被动。
陈启明眼中闪过一丝决然。
他走到桌边，提笔蘸墨，在一张便笺上写下：
“明日午时，必当准时赴约。”
然后唤来一名最机警的护卫。
“将此回复送至‘观海茶楼’，交给掌柜即可。”
陈启明将写好的回帖递给护卫，随即压低声音，神色凝重地交代：“听着，有几件事需立刻去办。所有人需仔细检查随身暗器，务必确保万无一失。同时，规划好从茶楼返回码头的路线，至少要备下三条不同的路径。明日，你亲自带两个机灵的人，提前到茶楼附近暗中接应，务必约定好紧急情况下联络的信号。其余人手全部留在‘金福号’上，保持戒备，随时准备接应我们启航。”
“东家，这太危险了！”护卫面露忧色，忍不住劝谏。
“不必多言，我意已决。”
陈启明摆手打断，语气坚决，“记住，明日一切见机行事，若非万不得已，绝不可轻易动手。我们此行的首要目的是观察形势、获取消息，务必全身而退。”
护卫见陈启明心意已定，深知无法劝阻，只得重重抱拳应道：“是！属下明白，誓死护卫东家周全！”
护卫退下后，陈启明再次走到窗前。
夜色中的淡马锡港，灯火阑珊，却仿佛隐藏着无数噬人的漩涡。
明日午时的那杯茶，恐怕是他有生以来最难喝的一杯。
但他别无选择。
在这惊涛骇浪中，他必须为望安岛稳住船舵，寻得一线生机。
他深吸一口气，开始在心中反复推演明日会面可能出现的每一种情况，以及自己的应对之策。
这一夜，“海晏楼”上房的灯光，再次亮至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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