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展的筹备工作占据了林晚星全部的心神。为展览命名、确定主视觉、撰写艺术家自述、参与画册设计……每一个细节都需要她亲自把关。顾言之展现了顶级策展人的专业素养，他提供的选项总是精准地踩在她的审美点上，他的建议也总是能一针见血地提升作品的呈现效果。整个过程高效、顺畅，几乎没有任何摩擦。
林晚星沉浸在这种被专业力量托举着前进的感觉中，最初的那丝空洞感似乎也被忙碌和日益增长的期待所冲淡。她的工作室里堆满了完成的作品，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松节油和颜料气味，这是一种让她感到安心的、属于创造者的味道。
顾言之来得越来越频繁。有时是带着装裱师傅来量尺寸，有时是带来某位评论家写的、关于她作品风格的深度分析文章，有时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看她作画，在她停笔思考时，递上一杯温度刚好的咖啡。
他的关怀无微不至，界限却掌握得恰到好处，从不越界，也从不给她压力。他甚至帮她筛选和处理了一些慕名而来、但不够级别的商业合作邀请，为她节省了大量精力。
“你的精力应该集中在最重要的创作上，”他对她说，眼神温和而坚定，“这些琐事，交给我来处理。”
林晚星感激他的庇护。在顾言之为她构建的这个纯粹的艺术堡垒里，她感觉自己被很好地保护了起来，可以远离外界的一切纷扰，包括……那些她不愿再去触碰的、关于实验室和那个人的记忆。
然而，平静的水面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一天下午，顾言之带来了一份新的赞助商意向书。是一家国际知名的奢侈品集团，希望在她个展的开幕晚宴上进行品牌联动，并邀请她为品牌下一季的旗舰店设计艺术墙面。
条件非常优厚，赞助金额足以覆盖展览的大部分成本，还能带来巨大的媒体曝光。
“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晚星。”顾言之将意向书推到她面前，“不仅能让你的作品接触到更广泛的受众，也能极大提升你在商业领域的价值。我认为可以接受。”
林晚星翻阅着意向书，里面充满了“品牌调性”、“精英圈层”、“价值赋能”之类的词汇。她微微蹙眉：“顾先生，我的作品……似乎和他们品牌的风格并不完全契合？这种合作，会不会显得有些……突兀？”
顾言之笑了笑，仿佛早就料到她的疑虑：“艺术与时尚的跨界，是当下最有效的破圈方式。你的《情绪地貌》探讨的是普世的人类情感，这与他们品牌想要传递的‘深度情感联结’理念并不冲突。关键在于如何讲述故事。相信我，我会处理好其中的平衡，确保艺术的主体性不受影响。”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推心置腹：“晚星，你要明白，在当代艺术领域，纯粹的学术认可和市场价值是两条需要并行的腿。没有市场价值的支撑，艺术家的路会走得很艰难。我们需要借助这些商业平台，将你的声音放大，让更多人听到。”
他的话有理有据，充满了现实的考量。林晚星知道他说的是事实。她想起了自己之前为了生活费而奔波接稿的日子，想起了缺乏资源和机会时的窘迫。顾言之提供的，是一条通往成功的捷径。
她沉默了片刻，最终在顾言之鼓励的目光中，点了点头：“好吧，我相信您的判断。”
顾言之满意地笑了：“放心，一切交给我。”
签署赞助协议后没多久，顾言之又带来了一个“好消息”。一家顶尖的艺术投资基金会，在看过预展报道后，对林晚星的未来市场潜力非常看好，提出了一份条件优厚的长期独家代理意向。
“这意味着，你未来的作品创作、展览规划、市场定价和版权运营，都将由最专业的团队来打理。”顾言之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这能让你彻底从商业琐事中解放出来，获得稳定的收入保障，专心创作。很多成名的艺术家，都渴望这样的机会。”
这一次，林晚星的犹豫更加明显。独家代理，意味着她将把自己的艺术生涯，很大程度上交到别人手中。
“一定要是独家吗？”她问，“我不能保留一部分自主权吗？”
顾言之摇了摇头，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晚星，专业化的运作需要集中资源，形成合力。分散的、不专业的合作，只会消耗你的价值和精力。这家基金会拥有顶级的资源和渠道，能把你推向国际舞台。这是对你才华的最大化兑现。”
他看着她，眼神深邃，带着一种洞察人心的力量：“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害怕失去自由，害怕被商业绑架，对吗？但真正的自由，是建立在强大的实力和话语权基础上的。当你拥有了足够的市场价值和地位，你反而能获得更大的创作自由。现在这个阶段，你需要的是专业的‘引导’和‘规划’。”
“引导”和“规划”。这两个词让林晚星的心微微一动。她想起了江辰，他试图用他的逻辑来“规划”她的艺术感觉，最终导致了决裂。那么顾言之的“引导”呢？是否也只是另一种形式的……塑造？
她看着顾言之，他依旧是那副温文尔雅、全心为她着想的样子。她压下心底那点莫名的不安，试图说服自己，顾言之是懂艺术的，他和江辰不一样。
“……我需要再看看合同细节。”她没有立刻答应。
“当然。”顾言之表现得极为大度，“你可以慢慢看，有任何疑问，随时问我。”
夜深人静，林晚星独自在工作室里，反复看着那份厚厚的代理合同。条款写得非常专业、严谨，几乎挑不出任何毛病，保障了她丰厚的经济利益。但字里行间，那种将她的艺术彻底“资产化”、“规范化”的意味，也清晰可辨。
她走到窗前，望着窗外城市的夜景。玻璃窗上，隐约映出她自己的身影，以及身后那些即将在个展上亮相的作品。它们是她内心情感的投射，是她挣扎与成长的见证。可现在，它们似乎正在被卷入一个庞大的、精于计算的运作体系之中，被贴上各种价签，等待着被估价、被交易。
这种感觉，并不全然是喜悦。
她不由自主地再次点开了那个几乎被她置底的对话框。和江辰的最后联系，还停留在她那条决绝的告别信息上，他没有回复。她的指尖划过他灰色的头像，心里泛起一丝复杂的、连她自己都无法定义的涟漪。
她迅速关掉了对话框，像是要甩掉什么不该有的念头。
她告诉自己，选择顾言之，选择这条看似光鲜亮丽的路，是正确的。这是对她才华的肯定，是通往成功的康庄大道。那些隐约的不安，或许只是她还不适应这种专业的运作方式。
她回头，看向工作室里那幅最大的、即将作为个展主视觉的作品。画面上，是极度浓烈、几乎要挣脱画布束缚的色彩漩涡，充满了力量，却也带着一丝不安定的、仿佛随时会失控的危险感。
顾言之曾高度评价这幅画，称其为“灵魂的彻底释放与呐喊”。
可林晚星此刻看着它，却仿佛透过那片绚烂的色彩，看到了自己被精心包装、被置于聚光灯下、被无数目光审视和估价的未来。
棱镜可以折射出璀璨的光芒，但光芒背后，那支撑着棱镜的、冰冷的玻璃体质，却往往被人忽略。
她走到画架前，拿起画笔，蘸上最纯粹的黑色，在那片色彩漩涡的最深处，极其细微地，点下了一个几乎看不见的黑点。
仿佛一个无声的注脚，一个只有她自己才懂的，关于迷茫与坚守的标记。
然后，她放下画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无论前方是坦途还是陷阱，个展的帷幕即将拉开，她已经没有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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