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烟尚未散尽，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与焦糊味，混杂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冯嫣儿那惊天动地的一击，不仅清空了前方数千敌军，更在玄武门前炸开一道纵深百丈、宽逾五十步的巨大扇形区域——那里原本是唐军最密集的冲锋阵列，此刻却只剩下翻卷的泥土与断裂的兵器，连半具完整的尸身都寻不到。
幸存的唐军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握着长矛的手抑制不住地颤抖。他们望着那片被硬生生抹去的空白，仿佛看到了死神的轮廓。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顺着脊椎攀爬，冻结了四肢百骸，让他们再也不敢向前踏出一步。有几个新兵忍不住瘫坐在地，手中的刀枪“哐当”落地，却连低头去捡的勇气都没有。
周怀瑾就那样跪坐在这片绝对的死寂之中。他的玄色长袍被气浪掀得破烂不堪，沾满了暗红的血渍与黑色的泥土。他怀中紧紧抱着的那件素白长衫，上面还残留着冯嫣儿最后的体温与气息，像风中残烛般一点点消散。
在这场战争中，他失去了妻子杨芊宸。那个在桃花树下对他笑靥如花的女子，那个为他洗手作羹汤的女子，最终倒在了血泊里。他失去了儿子周明曦。那个习起武来总是让他头疼的孩子，为了掩护《方士遗卷》，被敌军的箭雨穿透了小小的身躯。现在，他又失去了那个他一直默默仰望的女子。周怀瑾缓缓低下头，额头抵着那件白衣，喉间发出压抑的呜咽，却没有一滴泪落下。泪腺早已在无数次的绝望中干涸，只剩下心脏被生生撕裂的剧痛，每一次跳动都带着血腥味，他已经一无所有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地站起身。动作慢得像是生锈的木偶，每一寸关节的转动都伴随着骨骼摩擦的钝响，仿佛要耗尽全身仅存的力气。阳光透过硝烟的缝隙落在他脸上，映出的却不是血色，而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他的眼中没有泪水，也没有仇恨，只剩下一片比死亡还要深沉的灰烬。仿佛世间所有的色彩、所有的情绪，都已在刚才那惊天一击里，随冯嫣儿一同化为乌有。
周怀瑾抱着那件白色的空衣，一步一步地朝着玄武门的城楼废墟走去。他的每一步都踩在尸体与鲜血之上，脚下发出“噗嗤”的闷响，暗红色的血污漫过他的靴底，在身后留下一串孤寂而决绝的脚印。那些脚印歪歪扭扭，却又异常坚定，像是用生命在大地上刻下的绝笔。所有看到这一幕的唐军，都下意识地为他让开了一条道路。没有人敢去阻拦这个仿佛从地狱深处走来的男人。他的身上没有任何杀气，却比千军万马更令人胆寒。
周怀瑾就这样穿过了数万人的军阵，登上了那座早已残破不堪的城楼。断裂的梁柱间还冒着青烟，城砖上布满了箭簇与刀痕，几面残破的唐军旗帜在风里无力地耷拉着。城楼之上，一个身披玄色战甲、面容冷峻威严的中年男子正负手而立。他身形魁梧如松，肩宽背厚，即使站在废墟之中，也自有一股睥睨天下的气势。他的身旁插着一杆象征着唐军最高统帅的大纛，玄色旗面上用金线绣着的飞虎图案虽已沾染血污，却依旧透着慑人的威严。他就是此次攻城的主将，宇文商。
宇文商也看到了周怀瑾，看到了他怀中那件突兀的白衣，也看到了他那双如同死水一般的眼神。作为当世最顶尖的高手之一，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周怀瑾身上那股正在疯狂燃烧的生命气息——那是一种不计代价、不留后路的燃烧，像是油灯将尽时最后的爆燃。他知道，眼前这个男人是来求死的，也是来拉他一起陪葬的。“你就是周怀瑾？”宇文商的声音低沉而雄浑，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威严，在空旷的城楼废墟上回荡。他的目光落在周怀瑾腰间的君子剑上，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
周怀瑾没有回答，他只是将怀中那件属于冯嫣儿的衣衫小心翼翼地叠好，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呵护易碎的珍宝。他在断壁残垣间仔细寻找，终于发现了一块还算干净的石块，便将叠好的白衣轻轻放在上面，又用几块小石子压住边角，生怕风把它吹走。做完这一切，他才缓缓地抽出了腰间的长剑。那柄陪伴了他半生的“惊鸿”剑。剑身狭长，通体莹白，剑柄上缠着的深蓝色丝绦早已磨得发白，却依旧整洁。这柄剑曾随他行侠仗义，曾为他守护亲友，也曾在无数个深夜里，映着他孤灯下的身影。
“隋朝已经亡了。”宇文商看着他，缓缓说道，“天下大势所趋，非一人之力可以挽回。你又何苦？”他的语气里听不出嘲讽，反倒有几分复杂的感慨。他久闻周怀瑾的名声，知道这个男人不是愚忠之人，却没想到他会做到这个地步。周怀瑾终于抬起了头，他看着宇文商那双充满了霸者气息的眼睛，沙哑地开口了。他的声音像是两块生锈的铁片在互相摩擦，干涩得几乎听不清：“国，可以亡，家，可以破，但道义，不可失，侠之风骨，不可没。”说完这几个字，他便再也没有多余的废话。一股前所未有的强大剑意从他的体内冲天而起！那剑意起初如涓涓细流，很快便汇聚成奔腾江河，最终化作滔天巨浪，直冲云霄。云层仿佛都被这股剑意劈开，露出一片青灰色的天空。
他也在燃烧，与冯嫣儿那瞬间爆发的绚烂不同，他的燃烧是内敛的，是深沉的，像是埋在地下的地火，沉默着积蓄着足以焚毁一切的力量。周怀瑾将自己这一生所有的情感、所有的记忆、所有的悔恨与不甘，全都融入了这一剑之中。他想起了与妻子杨芊宸在桃花树下初见时的惊艳。那时她是将府的千金，他是初到并州的侠客，一场意外的邂逅，让他从此牵挂了半生。她为他洗手作羹汤，为他操持家务，为他挡下暗箭，最后却没能等到他兑现“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诺言。他想起了儿子周明曦第一次蹒跚学步时那憨态可掬的模样。小小的身子摇摇晃晃，张开双臂扑向他的怀抱，嘴里含糊地喊着“爹爹”。那时他曾想，要将毕生所学都教给这个孩子，要让他成为一个正直勇敢的人，却没想到孩子会先他而去，死得那样惨烈。所有的一切，都化作了他剑尖上那一抹璀璨到了极致的光。那光芒并不刺眼，却蕴含着无尽的悲伤与决绝，仿佛要将整个天地都包容进去。
“好剑法。”宇文商的眼中也露出了前所未有的凝重。他能感受到那剑中蕴含的力量，那是一种将生命、情感、信念全部凝聚在一起的力量，纯粹得令人心悸。他举起了自己的方天画戟。作为李渊麾下最顶尖的武将，宇文商的武功早已臻至化境。他戎马半生，经历过大小战役数百场，斩杀过的高手不计其数，连江湖上那些成名已久的侠客，在他的方天画戟下也走不过十招。可面对周怀瑾这燃烧了全部生命的最后一剑，他不敢有丝毫的大意。
宇文商深吸一口气，丹田内力疯狂运转，周身的空气仿佛都被他吸扯而动，战甲上的鳞片发出“咔咔”的轻响。他同样将自己的毕生功力提聚到了顶点，一股雄浑霸道的气势从他身上爆发出来，与周怀瑾的剑意遥遥相对。城楼废墟之上，两股截然不同却又同样强大到令人窒息的气势轰然对撞。一边是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舍生取义，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一边是乱世枭雄，开疆拓土的无上霸气，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自信。这不仅仅是两个绝世高手的对决，更是两个时代的碰撞，是江湖的挽歌，与庙堂的序曲，是旧时代最后的坚守，与新时代必然的到来。
周怀瑾的身影动了，他的剑化作了一道流光，一道承载了他所有一切的流光。那流光并不快，却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宿命感，仿佛从天地初开时便已存在，要将眼前的一切都归于虚无。宇文商的身影也动了，他的戟化作了一片黑云，一片足以吞噬日月星辰的黑云。那黑云翻滚着，咆哮着，带着开天辟地的威势，要将那道流光彻底吞没。这是一场没有任何悬念的决斗。因为从一开始，周怀瑾就没有想过要活着离开。他的剑放弃了所有的防御，每一个招式，每一个变化，都只为了一个目的——同归于尽！
“叮——！”一声清脆到极致的金铁交鸣之声响彻了整个战场，仿佛天地间只剩下这一个声音。那声音穿透了硝烟，穿透了呐喊，穿透了时间，久久回荡不息。随即，一切都静止了。周怀瑾的剑穿透了宇文商的护体罡气，穿透了他那身坚不可摧的战甲，从他的心脏一穿而过。剑尖带着鲜红的血液，在阳光下闪着凄艳的光。而宇文商的戟也深深地没入了周怀瑾的胸膛，几乎全部没入，只剩下柄还留在外面。
两位绝世高手的身体就那样僵持在了原地，眼神交汇，仿佛有千言万语，却又什么都没说。宇文商低下头，看着自己胸口那柄透体而出的长剑，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他赢了这场战争，赢了这个天下，马上就要成为新王朝的开国功臣，为什么会在最后一刻，死在这样一个一无所有的失败者手中？他想不通，或许永远都不会明白。周怀瑾则缓缓地抬起头，看了一眼那灰蒙蒙的天空。天空中仿佛出现了一张张熟悉的笑脸，芊宸在桃花树下对他微笑，明曦张开双臂向他跑来，熙然怯生生地递给他一颗糖，父亲母亲温和地看着他，弟弟红着脸叫他“兄长”……他们都在等他。周怀瑾笑了，笑得很安详，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他完成了他作为丈夫、父亲、兄长和侠客的最后使命，他可以安心地去见他们了。
两人的生命气息同时消散，身体也同时失去了支撑，缓缓地向后倒去。就在这时，一阵狂风呼啸而过，卷起漫天的尘土与血污。城楼上，那面早已被战火撕扯得残破不堪的隋朝龙旗，再也承受不住风的力量，“咔嚓”一声从旗杆上断裂，缓缓飘落。那面象征着一个伟大王朝最后尊严的旗帜，就那样缓缓地飘落下来，像是一片巨大的枯叶，不偏不倚，正好覆盖在了周怀瑾与宇文商那两具还未冰冷的尸身之上。
残旗半卷掩忠骨，也掩枭雄……将这一个时代的所有恩怨情仇，都彻底埋葬。
城楼之下，数万唐军鸦雀无声，静静地看着这一幕，没有人说话，只有风在废墟间呜咽，像是在诉说着一个时代的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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