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边的寒风并未吹散顾言琛心头的阴霾，反而将那份无力感冻得更深、更刺骨。他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浑浑噩噩地驾车回到了市区的公寓。指纹解锁，厚重的门扉无声滑开，迎接他的是满室冰冷的黑暗和死寂。
他没有开灯，径直走向书房。电脑屏幕在他按下开机键后幽幽亮起，冷白的光映在他毫无血色的脸上，眼底那片猩红愈发显得骇人。他颓然跌坐在宽大的皮质转椅里，身体沉重得仿佛不属于自己。拳面上凝结的血痂在动作间传来细微的刺痛，提醒着他不久前的失控，也像是在嘲讽他此刻的“冷静”。
不能坐以待毙。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唯一闪烁的微光，支撑着他几乎要垮掉的精神。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从那种灭顶的绝望中抽离出来，大脑开始以一种近乎残酷的效率高速运转。他需要信息，需要方案，需要找到哪怕一丝裂缝，能让他撬动这看似牢不可破的局面。
他首先拿起私人手机，避开了所有可能与家族相关的号码，拨通了一个标注为“阿哲”的电话。周允哲，他大学时代最好的朋友，如今在法律界已小有名气，更重要的是，他家境相当，对世家大族内部的这些龌龊手段心知肚明，且为人足够仗义，口风极严。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背景音有些嘈杂，带着音乐和人声，显然是在某个娱乐场所。
“喂？言琛？这么晚，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周允哲的声音带着调侃，但很快，他敏锐地察觉到了顾言琛这边异样的沉寂，“……你怎么了？声音不对。”
顾言琛没有寒暄，直接切入主题，声音沙哑得厉害：“阿哲，我遇到麻烦了。家里……要调我去w市，至少三年。”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背景噪音似乎被刻意远离了。“……为了那个女孩？”周允哲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
“嗯。”顾言琛闭上眼，揉了揉刺痛的眉心，“他们用了最后通牒。要么去，要么，我和她现在拥有的一切，都可能不保。”他没有明说“处理她家小生意”的威胁，但周允哲显然听懂了其中的潜台词。
“啧，”周允哲在那头咂了下嘴，“老爷子这次是动真格的了。w市那边……我记得是你家进军西北市场的桥头堡，说是历练，其实就是流放，让你远离权力中心，顺便把你那小女朋友熬干。”
顾言琛的心沉了沉，周允哲的分析和他自己的判断不谋而合。“有没有办法……规避？或者其他替代方案？比如，找个理由拖延，或者申请去其他同样重要但不是w市的项目？”
周允哲叹了口气：“言琛，你比我更清楚顾家的行事风格。调令既然已经到你手上，那就是板上钉钉，不可能更改。拖延？除非你现在立刻重病住院，否则以老爷子的手段，他有的是办法让你‘自愿’且‘迅速’地滚去w市。至于替代方案……”他顿了顿，“除非你能在三天内，找到一个比拿下w市市场更重要、非你不可、并且能说服所有董事和股东的项目，你觉得可能吗？”
不可能。顾言琛心里清楚。父亲既然出手，就不会留下任何转圜的余地。
“那……如果，我假意顺从，先去w市，然后暗中运作，尽快做出成绩，或者找到其他突破口……”这是顾言琛能想到的、看似最可行的缓兵之计。
周允哲沉默的时间更长了些，再开口时，语气带着不忍却现实的残酷：“言琛，我不是打击你。第一，w市天高皇帝远不假，但你真以为你身边没有老爷子的眼线？你的一举一动，恐怕都在他掌控之中。你想暗中搞小动作，难度极大。第二，也是最重要的，时间。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你让那个女孩……林小溪是吧？你让她怎么等你？异地恋本就艰难，更何况是在你家这种明确反对、甚至暗中使绊子的高压之下？感情是最经不起消耗的东西。”
每一个字，都像锤子砸在顾言琛心上。他知道阿哲说的是事实，是他不愿面对、却无法回避的事实。
“难道……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他不甘心地问，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祈求。
“硬碰硬，你现在绝对是以卵击石。”周允哲语气凝重，“或许……暂时隐忍，先去w市，站稳脚跟，积累真正属于自己的、不受家族掣肘的力量，才是……长远之计。”他顿了顿，补充道，“当然，这个过程会很长，也很艰难。而且，对那个女孩，很不公平。”
长久的沉默在电话两端蔓延。顾言琛能听到自己心脏缓慢而沉重跳动的声音，每一下都带着绝望的回响。
“我明白了。”他最终哑声说道，声音里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
挂断周允哲的电话，顾言琛没有停下。他又接连拨通了几位跟了他多年、能力出众且值得信任的下属的电话。他以“探讨w市业务拓展可能性”为名，旁敲侧击地询问是否有可能在w市之外，开辟新的、具有战略意义的业务线，或者是否有办法能让他“远程”掌控w市项目，减少实际驻守时间。
下属们的反应各异，有的积极献策，但仔细分析后都发现绕不开总部的资源支持和最终审批权；有的则委婉暗示，这项调令在总部高层已是公开的秘密，恐怕很难再有变数，劝他“顺应安排，以图后效”。
每一个电话，都像是在他希望的烛火上浇下一小杯水。烛光摇曳，越来越微弱。
与下属的通话结束后，夜已深得可怕。城市喧嚣渐息，窗外只剩下零星灯火，像散落在黑色天鹅绒上的碎钻，美丽，却冰冷遥远。
顾言琛靠在椅背上，仰头望着天花板上模糊的阴影，眼中最后一点微光也渐渐熄灭。外部突围的路，似乎都被堵死了。
那么……内部解决呢？
一个更疯狂、也更绝望的念头在他脑海中滋生——为小溪寻找一条出路，一条能够让她暂时离开这个漩涡中心，却又不会影响她未来的出路。
他猛地坐直身体，双手重新放在键盘上，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他打开浏览器，开始疯狂地搜索w市知名大学的硕士招生信息、交换生项目，甚至是一些知名企业在w市的招聘岗位。他像一个即将溺毙的人，拼命想要抓住一根稻草，哪怕这根稻草本身也脆弱不堪。
w大，商学院……招生季已过，特殊渠道？他需要动用多少人脉？会不会反而引起家族注意，弄巧成拙？
xx公司，w市分部，招聘管培生……专业不完全对口，而且，让她以一个普通员工的身份去w市，在他眼皮子底下？父亲会怎么想？这无异于公开挑衅，后果不堪设想。
猎头公司……他找到几家信誉良好的猎头网站，尝试性地输入林小溪的专业背景和大致履历，看看是否有匹配w市的高质量职位。结果显示寥寥，即便有，也与她的职业规划相去甚远，更别提薪资和发展前景。
每一个看似可能的选项，在他结合现实情况仔细推敲后，都变成了一条条死胡同。
他无法在不惊动家族的情况下，为她在w市安排一个足够好、足够安全的立足之地。
而且，最关键的是……小溪会愿意吗？
他想起她谈起未来时，眼中闪烁的对留在本校读研、或者在本市龙头企业工作的憧憬。她有自己的梦想和规划。他怎么能因为自己家族的龌龊，就强行改变她的人生轨迹，让她放弃一切，跟着他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前途未卜地等待一个渺茫的希望？
这太自私了。
更何况，家族那句“处理掉她家小生意”的威胁，像一把淬毒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始终悬在他的头顶，也悬在小溪一家人的头顶。他毫不怀疑，只要他敢有小溪一起去w市的任何实质性动作，这把剑就会立刻落下，毁掉她父母半生的心血。
他不能冒这个险。
他承担不起那个后果。
“砰！”
顾言琛的拳头再一次砸在坚实的红木书桌上，发出一声闷响。不同于之前在车里的疯狂，这一次，充满了穷途末路的无力感。
电脑屏幕上，那些打开的网页、密密麻麻的文字、看似充满希望的选项，此刻都变成了冰冷的符号，嘲笑着他的天真和徒劳。
他关掉所有页面，世界重新归于那片冰冷的黑暗，只有搜索引擎框里，“w市”、“学校”、“工作”这几个关键词，像烙印一样刻在屏幕上，也刻在他的心上。
他向后重重地靠向椅背，整个人像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瘫软在那里。眼中的红血丝如同蛛网般密集，疲惫和绝望如同潮水，将他彻底淹没。
一夜未眠。
窗外的天空开始泛起一丝微弱的、鱼肚白的曙光，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吝啬地投进一缕灰蒙蒙的光线，恰好照亮了他面前漆黑的电脑屏幕。
屏幕上，倒映出他此刻的样子——头发凌乱，脸色灰败，眼眶深陷，嘴唇干裂，下巴冒出了青色的胡茬，整个人像是瞬间苍老了十岁。
他死死地盯着屏幕中那个狼狈不堪的自己，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所有的挣扎，所有的谋划，所有的寻找……最终都指向同一个结局——他别无选择。
他必须去w市。
他必须离开她。
至少在明面上，他必须“彻底断开联系”。
这个认知，像一把烧红的匕首，在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上，烙下了最重、也是最痛的印记。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闭上了眼睛，将那片冰冷的屏幕和窗外渐亮的天光，一同隔绝在外。
徒劳。
一切都是徒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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