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诚的身躯僵直,纹丝不动。
他那双见惯了生死的眼睛里,第一次浮现出一种混杂着惊骇与陌生的情绪,死死盯着眼前这个少女的背影。
沉江。
这两个字从沈妤口中说出,很轻,很淡。
却像两座山,轰然砸在他的心口。
在他的认知里,大小姐是那个在阿弟背后默默打理一切的存在。她温婉,她坚韧,她会为了死去的工匠红了眼眶,也会为了一本账册彻夜不眠。
她的手上,应该沾着墨香与茶香,而不是血。
可现在,她却说要将人沉入江中。
这不是战场上刀兵相见的你死我活。
这是在天子脚下,在繁华的临安城里,对那些手无寸铁的商贾,行使生杀予夺的雷霆手段。
这不是谋略。
这是枭雄的霸道。
韩诚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艰涩地开口:“大小姐,此举……是否太过?”
他不是质疑命令。
他是沈惟留下的刀,有责任问清楚,这一刀挥出去,会斩断什么,又会引来什么。
“漕帮覆灭不久,临安水路盘根错节,不少船行背后都有官府甚至宗室的影子。”
“我们若是强行整合,必然会成为众矢之的。”
“到时候,不等汤相出手,光是临安府尹,就够我们喝一壶的。”
他的分析很冷静,也很现实。
这正是他作为“刀”的价值,不只会杀人,更懂得杀人之后要面对的麻烦。
沈妤没有回头。
她只是看着窗外那片被夜色吞没的院落,那里,仿佛还残留着沈惟离开时的背影。
“韩诚,我问你。”
“阿弟在的时候,我们怕过临安府尹吗?”
韩诚一怔,下意识答道:“自然不怕。”
“那我们现在,为什么要怕?”
沈妤转过身。
她的个子比韩诚矮上一个头,此刻却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感,目光直刺韩诚的内心。
“因为阿弟不在了?”
一针见血。
韩诚的嘴唇动了动,却无法反驳。
这正是他,也是鬼宅上下所有人心中最深的不安。
沈惟是所有人的主心骨,是天。
天不在了,他们这些在地上的人,自然会心慌意乱,步步惊心。
“你说得对。”
沈妤竟然点头承认了。
“他不在,我们就是砧板上的一块肉,谁都想来咬一口。”
“汤询的刀已经架在我们的脖子上了,你以为他毁掉风九爷,就结束了吗?”
她的声音不高,每个字却都清晰地砸在韩诚心里。
“不,那只是一个开始。”
“他会用尽一切办法,断我们的商路,绝我们的原料,把我们活活困死在这座鬼宅里。”
“他要让工坊的炉火熄灭,让我们的刀剑变成一堆生锈的废铁。”
“到那个时候,我们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任他宰割。你所谓的‘众矢之的’,和被温水煮死的青蛙,有什么区别?”
沈妤一步步走到韩诚面前,仰头看着这个忠诚的战士。
她的脸上,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温婉,只剩下一片被逼到悬崖绝壁后的冰冷和决绝。
“所以,我不能等。”
“我没有时间去跟那些船帮老大喝茶聊天,没有时间去跟他们讨价还价,更没有时间等他们被人收买,在背后捅我们致命一刀!”
“现在不是讲道理的时候!”
“是比谁的刀更快,谁的心更狠的时候!”
“我要的不是他们的船,我要的是他们的‘怕’!”
“我要让整个临安城都知道,鬼宅换了主人,但规矩,比以前更硬!我要让他们一听到‘鬼宅’这两个字,就从骨子里发抖,连一丝一毫对抗的念头都生不出来!”
“秦老头和鲁师傅那边,要炼三倍、甚至是五倍的铁水,你知道那需要多少焦炭和铁矿石吗?靠风九爷偷偷摸摸的采购?杯水车薪!”
“我需要整个江南水系的运力,畅通无阻地为我所用!”
一番话,如连珠炮般砸出,彻底击碎了韩诚心中最后一点犹豫和保守。
他明白了。
大小姐不是在发疯。
她是在用一种最极端,也最有效的方式,为即将失去主心骨的鬼宅,重新立起一根更强硬、更血腥的顶梁柱。
阿弟在时,用的是神鬼莫测的阳谋,是利益的捆绑,是春风化雨。
而阿弟走后,大小姐选择的,是最原始、最纯粹的暴力和恐惧,是血流成河。
因为她没有时间了。
韩诚那挺直的身躯,缓缓地,郑重地弯了下去。
单膝跪地。
“属下……明白了。”
他的头颅深深垂下,声音里再无半分疑惑,只剩下领受军令的肃杀与决绝。
“韩诚,领命!”
“很好。”沈妤点了点头,声音恢复了平静,“记住,我只要结果。杀鸡儆猴,那只鸡,要选最肥、叫得最响的那一只。”
“属下知道该怎么做。”
韩诚起身,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转身大步离去。
他身上那股属于军人的铁血煞气,在这一刻被彻底引爆。
新王的第一道命令,将由他来执行。
他要让临安城,为大小姐的加冕,献上血色的贺礼。
……
是夜,钱塘江畔。
临安城最大的船行“通江会”总舵,灯火通明,酒气熏天。
总把头“踏浪狮”孙豹,正光着膀子,一脚踩在桌子上,与满堂宾客吹嘘。
此人是漕帮覆灭后迅速崛起的江上枭雄,为人霸道,手段狠辣,靠着吞并几个小船帮,又搭上了某个宗室子弟的线,短短数月便占据了临安水运的半壁江山。
一个心腹凑到孙豹耳边,低声将白日里风九爷那边的风声说了一遍。
“鬼宅?沈家姐弟?”
孙豹醉眼惺忪地嗤笑一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一个毛头小子带着个黄毛丫头,靠投机取巧弄出点名堂,就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
他满脸不屑。
“还想整合临安所有船运?他当他是谁?皇帝老子吗?”
“漕帮栽了,那是汤相爷懒得动手,才让他们捡了便宜!”
“听说那沈家小子不知死哪去了,现在是他那个姐姐当家。一个娘们儿,也想学人发号施令?”
孙豹淫邪地笑了起来。
“她要是肯乖乖地来求我,再陪本大爷睡几晚,我倒是可以考虑分她几条破船玩玩!”
堂内顿时响起一阵污秽的哄笑。
“哈哈哈,大哥说的是!”
“一个娘们懂什么,怕是连船头朝哪边开都不知道吧!”
就在这时。
砰!
一声巨响。
大堂的门,被一股巨力从外面生生踹爆!
木屑纷飞间,所有笑声戛然而止。
十几道黑衣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门口,堵住了所有去路。
他们没有蒙面,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漠然的表情,手中握着统一制式的狭长钢刀。
刀锋在灯火下,泛着幽蓝的光。
为首的,正是韩诚。
他甚至没有看堂上那些惊慌失措的宾客,目光越过众人,径直锁定了面色涨红的孙豹。
“你,就是孙豹?”
韩诚开口,声音平淡得没有一丝起伏,仿佛在确认一件货物。
孙豹到底是见过风浪的,他强自镇定下来,一拍桌子,厉声喝道:“你们是什么人?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敢在通江会的地盘上撒野,活腻了!”
韩诚没有回答他。
他只是微微偏了偏头,对身后的狼兵下令。
“大小姐有令。”
“顺我者昌,逆我者……”
他顿了顿,然后吐出最后两个字。
“沉江。”
话音落下的瞬间。
他身后的狼兵动了。
没有喊杀,没有咆哮。
只有利刃切开空气的轻微嘶鸣,和刀锋入肉的沉闷声响。
那不是江湖斗殴。
那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冰冷的屠杀。
狼兵们的动作简单到了极致,出刀,收刀,精准而高效。
每一个动作,都只为了最快地剥夺生命。
孙豹眼睁睁看着自己那些平日里凶神恶煞的手下,在对方面前脆弱得如同纸糊一般。
一个。
又一个。
他们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就捂着脖子倒下。
鲜血喷涌而出,瞬间染红了地板,汇成一条条溪流。
孙豹吓得魂飞魄散,酒意全消,连滚带爬地想从后门逃走。
可他刚转身,一只铁钳般的手就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是韩诚。
“大小姐说了。”
韩诚的声音很轻。
“要选最肥,叫得最响的鸡。”
孙豹双腿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一股骚臭的液体瞬间浸湿了裤裆。
“好汉饶命!英雄饶命啊!我错了!我什么都给!船!钱!都给你们!”
韩诚没有理会他的哀嚎。
他无视这个男人的哭喊与挣扎,拖着他瘫软的身体,一步步走向江边。
冰冷的江风,吹散了血腥气。
通江会总舵的熊熊火光,映红了半边夜空。
临安城的水路,从这一夜起,开始流传一个禁忌的名字。
鬼宅。
沈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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