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至暗时刻,灰爪谷浸没在一种比黑夜更沉重的死寂里。
寒风卷过空荡的村落,只能吹动一些被遗弃的、无人在意的碎屑。
一心和赛琳娜牵着马,站在他们昨夜借宿的那间偏僻石屋外,看着眼前的景象。
村民们已经聚集在了村口那根图腾柱下,黑压压的一片人影,在稀薄的晨光与未熄的火把映照下,沉默地移动着。
一个半兽人老妇习惯性地用脚将灶坑里的余烬彻底踩灭,动作熟练得让人心头发涩。
没有喧哗,没有哭闹,只有车轴转动时干涩的“吱呀”声,驮兽粗重的鼻息,以及皮靴踩在冻土上发出的“沙沙”声响。
他们拆解了所有能带走的——兽皮帐篷、简陋的家具、为数不多的粮袋和腌肉桶。那些粗糙的石屋被彻底掏空,敞着黑洞洞的门窗,像一副副被遗弃的骸骨。
“感觉不是第一次了。”一心低声说,语气里听不出是感慨还是陈述。
赛琳娜冰蓝色的眼眸扫过那些背负着行囊、面容麻木的半兽人妇孺,最后落在队伍最前方,那个正在低声指挥、稳定人心的独眼身影上。
戴里克也看到了他们。他独自走了过来,皮甲上还沾着昨夜激战的尘土与血点,独眼中的疲惫如同刻印。
“要走了?”他看向一心,声音沙哑,直接跳过了所有寒暄。
“嗯,”一心点头,脸上是那副惯有的、试图缓和气氛的温和笑容,“我们也该继续赶路了。你们也一样。”
戴里克的独眼深深看了一眼一心,又飞快地掠过一旁的赛琳娜,在她那身即便在晨光中也依旧刺眼的银白重甲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
他显然不打算询问她的名字,那身铠甲本身就已经代表了一个他拒绝触碰的世界。
“是啊,都该走了。”戴里克的声音带着一种掏空般的平静。”
他从怀里摸索了一下,掏出一个用皮绳系着的小东西,递向一心。那是一枚不起眼的琥珀色珠子,表面带着几道天然的划痕,像是被什么利爪抓过。“这个,拿着。”
一心接过,入手能感到一丝微弱的温润。“这是?”
“算不上什么信物,更不值钱。”戴里克扯了扯嘴角,像是在笑,但脸上肌肉僵硬,“只是我们这地方的一种小石头。以后...如果你在自由市同盟的地界上,遇到戴着类似玩意,又对不上暗号的人...”
“可以试着提一提‘灰爪谷的独眼戴里克’,或许能让你少点麻烦,也或许...会给你惹来更大的麻烦。”
他话说得直白,甚至带着点自嘲,但这已是这个老兵所能给出的、最大限度的回报。
一心郑重地将琥珀珠收起,放入行囊的内袋:“我会妥善保管的。”
这时,卡格拉从迁徙的队伍中快步走了过来。
她看也没看一心和赛琳娜,径直走到戴里克身边,声音硬邦邦的:“老爷子,都准备好了,可以出发了。”
她的狼耳警惕地竖着,灰色的尾巴在身后僵直地垂着,全程都将一心和赛琳娜视为空气。
戴里克叹了口气,拍了拍卡格拉的肩膀,然后对一心最后点了点头:“那...就此别过吧,一心先生。”
说完,他转身汇入那支沉默而庞大的迁徙队伍,卡格拉紧随其后,自始至终,没有回头。
一心和赛琳娜牵着马,站在原地,默默看着这支队伍,在黎明灰白的天光下,如同一条受伤的巨蟒,缓缓蠕动出山谷,消失在崎岖的山道尽头。
寒风依旧凛冽,吹动着枯黄的草原,发出呜咽般的声音。与来时不同的是,天空堆积起了更厚的铅云,似乎正在酝酿又一场真正的雪。
沉默地骑行了一段距离,直到身后那个承载了短暂战斗与复杂情感的山谷彻底被丘陵遮挡,一心才轻轻勒了勒缰绳,让马匹的速度稍缓,与赛琳娜并行。
他侧过头,看着身旁审判官那在风中微微拂动的银色发丝,忽然开口,语气带着一种听不出是调侃还是叹息的复杂意味:“所以说,你们教廷啊...”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未尽之语在寒风中清晰可辨——看看你们教廷的“神圣”意志,究竟结出了怎样的果实。
赛琳娜握着缰绳的手指微微收紧,冰蓝色的眼眸直视前方,仿佛在凝视着某种无形的教条。
沉默了几息后,她才用一种近乎执拗的、试图维持某种秩序的口吻回应道:“教廷的意志……总是没错的。”
“维护信仰的纯粹,这是《圣典》的教诲。”
她的声音起初带着惯有的坚定,但细微的颤抖泄露了内心的波澜。
“只是...只是执行命令的人,有好坏之分。是那些扭曲了教义的人,犯下了罪行...”
“所以...所以才会需要‘净罪审判官’的存在,净化他们的罪行。”
她似乎在为自己曾经深信不疑的信念寻找一个支点,一个能让眼前残酷现实与脑中神圣教条共存的理由。
一心看着她那副还在努力为庞大体系辩护,却掩不住眼底迷茫的样子,不由得失笑,摇了摇头,用一种“我明白,你不用再说”的语气打断了她:“好好好,都是下面的人执行错了,曲解了上面的好意...我懂,我懂。”
他的语气里没有尖锐的讽刺,反而带着一种了然的、甚至有些无奈的包容,仿佛在说“这套说辞我太熟悉了”。
这种态度,比直接的驳斥更让赛琳娜感到一种无措。
她倏地转过头,想从他脸上找出嘲弄的痕迹,这样自己至少还有反驳的意义。
但最终,却只看到那双绿色的眼眸里平静无波,仿佛早已看穿了某种本质,却懒得再去拆穿。
这种洞悉,让她剩余的话语都哽在了喉咙里。
她猛地转回头,不再看他,也不再说话,只是用力一抖缰绳,让坐骑加快了几分速度,似乎想借此甩开那萦绕在心头的、令人心烦意乱的滞涩。
一心看着前方那仿佛在跟谁赌气般骤然加速的银白背影,嘴角那抹温和的笑意微微加深,随即也轻轻磕了下马腹,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
风雪欲来,前路漫长。
灰爪谷已成过往,而黑金城的轮廓,还隐没在东南方向遥远的地平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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