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杰的办公室里，飘着淡淡的茶香。
这是上好的龙井，还是高天带来的，据说是直接来自京城某位首长的特供。
茶是待客之道，但此刻，这氤氲的茶气，却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办公室内的两个人，隔绝在了两个截然不同的气场之中。
高天安然地坐在沙发上，姿态儒雅，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他没有释放任何压迫感，整个人就像一位来探访晚辈的、亲切的长辈。
但他身上那种久居上位、谈笑间便能决定一个企业生死的从容，却比任何疾言厉色都更具分量。
“林杰同志，我知道，让你把亲手创办的企业，并入一家曾经的‘对手’，从情感上来说，或许有些难以接受。”高天的声音很温和，每一个字都咬得很清晰，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
“但是，我们要把眼光放长远。未来科技和凤凰电子，都是我们华夏电子工业的骄傲。你们一家代表了新兴的、充满活力的软件创新力量，一家则是国家在硬件领域深耕多年的‘长子’。这两股力量，如果拧成一股绳，那将是何等强大的力量？”
他看着林杰，眼中充满了期许：“m-core的倒下，只是开始。未来，我们要在国际舞台上，面对更多、更强大的对手。国家希望看到的，不是两只华夏的‘老虎’在自家的山林里争斗，而是能有一艘真正的‘航空母舰’，可以扬帆出海，去扞卫我们国家的技术边疆和经济利益。”
“国家利益”、“技术边疆”、“航空母舰”……
每一个词，都带着一种堂堂正正、让人无法反驳的宏大叙事。
这就是“阳谋”。
它不屑于使用任何阴谋诡计，而是将一切都摆在桌面上，用一种你无法拒绝的“大义”，来包裹其真实的目的。
如果你拒绝，你就是自私自利，就是置国家利益于不顾。
林杰静静地听着，手指轻轻摩挲着温热的茶杯，没有插话。
直到高天说完，他才微笑着点了点头，说道：“高叔叔，我非常理解，也完全赞同您的出发点。未来科技从创立的第一天起，目标就不仅仅是为了赚钱，而是希望能为这个国家的科技进步，做一点微不足道的贡献。”
他的姿态放得很低，言辞也充满了对前辈的尊敬。
高天满意地点了点头，端起茶杯，准备品一口茶。在他看来，这个少年虽然创造了奇迹，但终究还是太年轻，在“国家大义”这面旗帜下，他没有任何理由，也没有任何资本拒绝。
然而，林杰的下一句话，却让他端着茶杯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下。
“但是，我有一个疑问，一直没想明白，想请高叔叔指点。”
“哦？但说无妨。”
“一艘航空母舰，固然强大。”林杰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但它需要一个绝对统一、层层递进的指挥体系，需要每一个零件都严丝合缝。它的优势，在于体系化的、压倒性的力量。”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但未来科技不是一个零件，凤凰电子也不是。我们是两艘船，一艘是刚刚离开港湾，满载着新思想、新模式的实验快艇；另一艘，则是经验丰富，但也船体老旧、机构臃肿的传统货轮。”
“您现在想做的，是把这两艘船，用铁索强行捆在一起，然后告诉大家，我们组成了一艘更强大的战舰。可恕我直言，这样做的结果，不是强强联合，而是彼此掣肘。快艇的速度优势没了，货轮的航线也被带偏了，最终，我们得到的，可能只是一艘更大、也更容易沉没的……铁棺材。”
“铁棺材”三个字，林杰说得很轻，但落在高天的耳朵里，却不亚于一声惊雷。
他脸上的笑容，第一次，真正地消失了。
他发现，自己完全低估了眼前这个少年。他原以为，这会是一场长辈对晚辈的、降维打击式的“说服教育”。却没想到，对方根本没有在情感和利益的层面与他纠缠，而是在战略的最高维度，直接釜底抽薪，否定了他整个计划的根基。
“你的比喻，很尖锐，但也有些……危言耸听了。”高天的声音，微微有些发冷。
“是吗？”林杰笑了笑，丝毫不惧他气场的变化，“凤凰电子的问题，我相信您比我更清楚。它的研发部门，有多少真正懂市场的工程师？它的管理层，有多少是靠资历而不是能力上去的？它的企业文化，是鼓励创新，还是论资排辈？”
“把未来科技并进去，最好的结果，是我们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创新火种，在凤凰庞大的官僚体系里，被消耗殆尽。最坏的结果，是我们也被‘同化’，变成一家暮气沉沉的、靠着国家输血管才能活下去的‘僵尸企业’。”
林杰站起身，走到办公室的窗边，看着楼下那片正在蓬勃发展的土地。
“高叔叔，您想造一艘航母，这个梦想，我很敬佩。但您找错了‘船厂’，也用错了‘图纸’。”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洞悉未来的自信。
“未来科技的模式，决定了我们永远不可能成为一艘大船上的零件。我们的使命，不是成为航母本身，而是要成为那个……为无数船只提供‘标准’和‘航道’的‘港口’。”
“开放、共享、共赢，让所有人都参与进来，建立一个生态。这才是未来科技要走的路，也是我认为，真正能让华夏科技立于世界之林的……唯一道路。”
高天彻底沉默了。
他看着林杰的背影，那个背影明明还很年轻，却让他感觉到了一丝自己许久未曾有过的……敬畏。
眼前的这个少年，和他见过的所有企业家都不同。他谈论的不是利润，不是市场份额，甚至不是企业本身。
他谈论的，是标准，是生态，是“道”。
“所以，你的意思是，拒绝国家的‘好意’？”高天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一丝警告的意味。
林杰转过身，重新露出那副人畜无害的笑容。
“不，我不是拒绝，我是想提供一个更好的方案。”
他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拿起一支笔和一张纸，一边画着结构图，一边说道：“合并，是计划经济时代的老办法，是把力量‘加’在一起。而市场经济时代，更有效的方法，是‘竞争’，是让力量‘乘’起来。”
“为什么不能让未来科技和凤凰电子，成为两条并驾齐驱的‘鲶鱼’呢？国家可以同时投资我们两家，让我们在市场上自由竞争。谁的技术更先进，谁的产品更受欢迎，市场就会给出答案。国家再根据结果，对优胜者进行倾斜。”
“这样一来，凤凰电子有了改革的外部压力，未来科技有了活下去的动力。而国家，则用最小的成本，收获了两个都充满活力的企业，和一个良性竞争的市场。这，难道不比制造一具‘铁棺材’，要划算得多吗？”
说完，他将那张画着清晰逻辑图的纸，轻轻推到了高天的面前。
高天看着那张纸，看着上面那个以“国家”为顶层，以“市场”为基础，驱动两家企业相互竞争、螺旋上升的“双引擎模型”，久久无语。
他今天来，是想给林杰下一盘“指导棋”。
却没想到，林杰反手就将整个棋盘的规则，都给改了。
并且，还把他拉到了一个他从未涉足过的、更高的维度上。
这一局，他不仅没能“将军”，反而被对方，困在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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