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州驿馆，如意几乎是拽着凌尘回到了他们暂居的院落。一进房门，她便猛地甩开他的手，胸脯因愤怒和一路急行而剧烈起伏，那双总是沉静的眼眸此刻燃着熊熊怒火，死死盯住凌尘。
为什么？她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凌尘，你告诉我，你刚才为什么要说那些话？那些是我们的同袍！是并肩作战的兄弟！他们被那般折辱，你非但不出言阻止，反而……反而说什么败者合该受着？你的血是冷的吗？！
凌尘揉了揉被她捏得发红的手腕，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淡漠神情。他走到桌边，为自己倒了一杯凉茶，慢条斯理地饮了一口，方才抬眸看向怒气冲冲的如意，语气平静得近乎残忍：
那么你呢，如意？你现在又是站在什么立场说这些话？
他放下茶杯，目光锐利如刀，一字一句地反问：你口口声声我们的同袍我们的兄弟，可你是否还记得，这场战争，究竟是谁先挑起来的？是梧帝！是你们那位陛下，好大喜功，轻启边衅，才有了后来的天门关惨败，才有了这些人的被俘受辱！况且你也曾经是安国人！而且那是你的同袍，你的兄弟，而不是我的，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是梧国人，过去不是，现在也不是，将来恐怕也很难认同！
你只看到李同光今日折辱俘虏，你可曾想过，在天门关下，他带着安国将士与梧军血战之时，又是何等惨烈？刀剑无眼，他能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走到今天长庆侯的位置，难道靠的是运气？他身边就没有袍泽兄弟倒下？他就没有经历过九死一生？
凌尘向前一步，逼近如意，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是，他今日行事偏激，折辱俘虏，有失气度。但这何尝不是一种情绪的宣泄？对战争之残酷、对失去袍泽之痛的一种扭曲的宣泄？你只心疼那些被俘的六道堂众人，觉得他们受了天大的委屈。可你又可曾站在李同光的立场上，想过他经历过什么？又可曾……心疼过他半分？
这番话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如意的心上。她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般。她确实没有想过这些。在她看来，李同光是强势的、咄咄逼人的一方，是施加羞辱的人。她被宁远舟和六道堂众人的情绪感染，被同胞受辱的愤怒淹没，完全忽略了这场冲突的根源，也忽略了李同光作为另一国将领，同样可能背负的伤痛与压力。
我……如意语塞，气势不由得弱了几分，但依旧坚持道，即便如此，他也不该用这种方式！折辱俘虏，非英雄所为！这与我们当年……
我们当年？凌尘打断她，嘴角勾起一抹带着追忆与讥诮的复杂弧度，如意，别忘了，我们早已不是朱衣卫的任辛和凌氏医馆的坐堂小大夫了。你现在是宁远舟未来的妻子，你在用梧国的立场、梧国的情感思考问题。而我，他指了指自己，眼神疏离，我只是一个随行大夫，一个局外人。我看待问题，只看因果，不论立场。
他看着如意那双充满挣扎与不解的眼睛，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我以为，经历过这么多，你会更明白，这世间的对错，并非总是黑白分明。立场不同，看到的真相便不同。你要求我站在梧国的立场感同身受，可你自己，又可曾尝试站在安国将领，站在……鹫儿的立场上去看待这场纷争？
我不是要你认同他的做法，凌尘的声音低沉下来，我只是希望你看清楚，愤怒和指责解决不了问题。你心疼宁远舟和他的兄弟，我理解。但你是否想过，你若当场与李同光彻底撕破脸，甚至出手干预，会是什么后果？使团还如何进入安国？杨盈的任务还如何完成？你查昭节皇后真相的计划，又要如何继续？
这一连串的问题，问得如意哑口无言。她当时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确实没有考虑那么多后果。
凌尘，我……她试图解释，却发现自己的思绪一片混乱。
够了。凌尘却不再给她机会，他疲惫地摆了摆手，转过身，背对着她，声音里带着一种深深的倦怠，你该庆幸，鹫儿远比你想象的重情义，在乎你我。可不能因为他在乎我们，就把他的退让当做理所当然！你我相识多年，历经生死，本是这世上最了解彼此的人。可如今，看来终究是立场殊途。你既已选择了你的路，便坚持下去吧。只是，莫要再用你的标准，来要求我的反应。
说完，他不再停留，径直走向内室，关上了房门，将如意独自留在了外间。
如意站在原地，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仿佛看到两人之间那曾经坚不可摧的信任与默契，也出现了一道清晰的裂痕。她心中充满了无力与委屈，还有一丝被说中心事的慌乱。她知道凌尘的话有道理，可她就是无法接受他那般冷静甚至冷酷的态度。而凌尘，显然也无法认同她被情感和立场左右的行为。
这一场争执，没有赢家。两个曾经背靠背迎战一切的知己，因为截然不同的立场与思考方式，在这一刻，终究是……不欢而散。驿馆的夜晚，因这无声的对抗而显得格外漫长与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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