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城的喧嚣与算计,被重重宫墙隔绝。四夷馆内,夜愈发深沉,仿佛一头沉默的巨兽,将所有的紧张与戒备都吞咽入腹,只留下压抑的寂静。
宁远舟房中,药味尚未完全散去。钱昭与于十三等人已被他强行命令回去休息,空荡的房间里,只余他一人。他并未躺下,而是披衣坐在桌边,就着一盏孤灯,仔细擦拭着随身的佩剑。剑身冰凉的触感,能让他因伤痛和疲惫而有些混沌的头脑,保持着一丝必要的清醒。
窗棂极轻地响了三下,如同夜莺啄食。
宁远舟动作一顿,低声道:“进来。”
房门被无声地推开,一道纤细却挺拔的身影闪入,随即轻轻合上门扉,正是如意。她依旧是一身利落的夜行衣,面上带着一丝未褪的夜露寒意,但眼神清明锐利,与这沉沉睡去的驿馆格格不入。
“这么晚,怎么还没休息?”宁远舟放下剑,想起身给她倒杯热茶,却被肩胛处的剧痛扯得闷哼一声,动作僵住。
如意快步上前,按住他的肩膀,力道恰到好处,既阻止了他,又不碰到他的伤处。“别动。”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责备,“伤得这么重,还逞强。”
她自顾自拿起桌上的茶壶,试了试温度尚可,便倒了一杯清水,放在宁远舟手边。自己则拉过一张椅子,在他对面坐下,目光落在他依旧苍白的脸上。“伤口如何?凌尘怎么说?”
“无妨,死不了。”宁远舟扯了扯嘴角,试图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但在如意清冽的目光下,那笑容显得有些无力。他转而问道:“外面情况如何?”
“几拨探路的宵小而已,于十三和元禄布置的机关很有效,没让他们占到便宜,人也撤走了。”如意言简意赅地汇报,随即话锋一转,目光灼灼地看向宁远舟,“宁远舟,我明日要出去一趟。”
宁远舟心头一紧,面上却不露声色:“去哪里?”他其实心中已隐约猜到。
“朱衣卫。”如意吐出这三个字,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我要去查清楚,当初到底是谁,出卖了梧都分部的四十七名姐妹。这笔血债,必须血偿。”
果然。宁远舟沉默了片刻。他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知道仇恨如同跗骨之蛆,从未在她心中熄灭。他看着她眼底深处那簇幽暗的火苗,那是历经磨难与背叛后,依旧不曾磨灭的执拗与锋芒。
“非去不可?”他问,声音有些干涩。
“非去不可。”如意答得斩钉截铁,“她们不能白死。而且,”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我也想知道,我的名册,是否真的被……彻底抹去了。”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极轻,但宁远舟还是捕捉到了那细微的颤音。他想起她之前提起此事时,那瞬间流露出的心寒。那不是对自身安危的担忧,而是一种信念崩塌后的茫然与刺痛。
他深吸了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担忧与劝阻。他了解她,如同了解自己掌心的纹路。此刻任何阻拦的言语,都是苍白无力的,甚至可能成为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隔阂。
“好。”他终于开口,一个字,重若千钧。
如意微微一怔,似乎没料到他答应得如此干脆。她预想了他会以伤势、以大局、以安危为由劝阻她,甚至做好了与他争执的准备。可他只是看着她,眼神里有担忧,有不舍,有心疼,唯独没有阻拦。
“朱衣卫总部守卫森严,不亚于皇宫大内。邓辉此人,心思深沉,手段狠辣,你……”宁远舟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难以掩饰的忧惧,“务必小心。”
“我知道。”如意点头,“我会易容潜入,只探查,不恋战。”
宁远舟看着她冷静的模样,知道她已有了周全的计划,可那颗心依旧悬在半空。他沉吟片刻,忽然从怀中取出一个仅有拇指大小的精致玉盒,打开盒盖,里面并非丹药,而是三只栩栩如生、翅膀上闪烁着幽蓝色磷光的玉质蝴蝶。
“这是……”如意有些疑惑。
“六道堂特制的‘迷蝶’。”宁远舟解释道,拈起一只,小心翼翼地托在掌心,“并非活物,而是机关巧器。你若在朱衣卫内遇到无法应对的危险,只需以内力稍稍激发,它便会自行飞出,循着特殊的气息,找到我所在的方向。”
他将那只迷蝶递到如意面前,蓝色的幽光映照着他深邃的眼眸:“我会让于十三和钱昭在外围接应。见此蝶如见我,无论我在做什么,身在何处,必率众前来助你。”
他的话语没有山盟海誓的炽烈,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以性命相托的信赖与担当。这不仅仅是一个联络工具,更是一个承诺,一个无论龙潭虎穴,我都会与你同往的誓言。
如意看着掌心那枚冰凉剔透的迷蝶,蓝色的微光在她眼中轻轻晃动。她经历过太多的背叛与孤军奋战,早已习惯了独自舔舐伤口,独自面对刀光剑影。凌尘可以陪她出任务,也可以为他提供医疗保障,为她疗伤。可是凌尘本身终究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子,虽然每次都说的很是凶狠,可是当年他的手上到底没有沾过鲜血,这不是他该面对的,任辛终究不想将他拉入自己深陷的漩涡,不想那救人的手沾上鲜血。可此刻,眼前这个男人,明明自己重伤未愈,明明肩负着整个使团的重担,却依旧毫不犹豫地,要将她护在他的羽翼之下,为她留一条最稳妥的退路。他们曾经身处同样的漩涡,他们遇着相似的经历,他们是一样的人......
一股陌生的、温热的暖流,毫无预兆地冲撞着她冰封已久的心湖。
她缓缓收拢手指,将那只小小的迷蝶紧紧握在掌心,那坚硬的触感,仿佛成了此刻唯一的安全感来源。
“好。”她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唇边终于漾开一丝极淡、却真实的笑意,“我答应你,会小心。若事不可为,我会立刻撤离,不会逞强。”
这是她第一次,在执行如此危险的任务前,向凌尘以外的另一个人做出保证。
宁远舟看着她唇边那抹清浅的笑意,只觉得心头那块沉重的大石,似乎松动了几分。他也笑了起来,伸手,想要像往常一样揉揉她的发顶,动作却在中途顿住,转而轻轻覆上她握着迷蝶的手。
他的手掌因为失血而有些冰凉,却宽厚而稳定。
“如意,”他看着她,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记住,报仇很重要,但你的安危,更重要。我……我们,都在这里等你回来。”
他没有说“我等你”,而是说“我们都在这里等你”。这细微的差别,如意听懂了。他将她视作了使团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视作了可以并肩托付生死的同伴,更视作了……他宁远舟心中,那个独一无二、重于性命的存在。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寂静的房间里,灯火如豆,将两人相依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窗外是未知的险恶与杀机,窗内,却在这一刻,弥漫着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与温情。
一种名为“信任”与“牵挂”的纽带,在危机四伏的夜色中,悄然生长,缠绕得愈发紧密。
许久,如意才轻轻抽回手,将迷蝶仔细地收入贴身的衣袋中。
“你该休息了。”她站起身,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冷静,却少了几分疏离,“明日,还有硬仗要打。”
宁远舟点了点头:“你也是。”
如意不再多言,转身走向房门,身影依旧利落。在拉开房门的瞬间,她脚步微顿,却没有回头,只是低声道:
“宁远舟,保重。”
说完,她便融入门外的夜色中,消失不见。
宁远舟望着重新关上的房门,掌心似乎还残留着她手背的温度。他缓缓靠回椅背,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但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却燃着坚定的光芒。
他知道,前路艰险,步步杀机。但他更知道,从此以后,他不再是独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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