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军炮火延伸的呼啸声尚未完全消失在远方,空气中弥漫的灼热硝烟和尘土尚未沉降,一种更深沉、更令人心悸的轰鸣便已从对面阵地传来,低沉而持续,如同大地深处传来的闷雷,又像是无数钢铁巨兽在同时咆哮。
柴油机甲!
那声音比火炮齐射更令人绝望,因为它代表着移动的、坚不可摧的、步步逼近的死亡。透过逐渐稀薄的烟尘,可以看到一个个庞大、丑陋、喷涂着铁灰色油漆的轮廓,如同史前巨兽般,从德军战壕后方缓缓驶出。它们庞大的钢铁身躯碾过弹坑和废墟,发出摩擦的刺耳声响,粗短的炮管和多重机枪枪口如同毒刺般指向法军阵地。在这些钢铁巨兽之间和后方,是无数灰色的身影,如同潮水般涌动,形成一条越来越宽、越来越近的灰线——德军的步兵冲锋集群。
“稳住!稳住!”军官们的嘶吼在战壕里回荡,声音却难以掩饰那丝颤抖。士兵们趴在射击位上,手指紧紧扣着冰冷的扳机,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面对这铺天盖地而来的钢铁洪流和步兵浪潮,个人的勇气显得如此渺小可笑。
艾琳感到喉咙发干,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破胸腔。左臂的伤口在紧张下突突直跳,超载症的嗡鸣声似乎也被这庞大的声势所压制。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旁边的露西尔,女孩的脸完全失去了血色,眼睛瞪得极大,瞳孔里倒映着远处逼近的钢铁怪物,充满了纯粹的、几乎要凝固的恐惧。她手中的步枪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
柴油机甲越来越近,它们的身影在视野中不断放大,细节变得清晰:铆接的装甲板、观察孔的微光、排气孔喷出的黑色浓烟。它们肆无忌惮地前进,似乎根本无视法军零星而无效的步枪射击。子弹打在它们的装甲上,只能迸发出零星的火花,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如同雨点打在铁皮屋顶上。
绝望的情绪开始在战壕里蔓延。
就在这时,一个尖锐而急促的声音通过战壕电话系统传来,紧接着是观察哨士兵用尽全力的呐喊,声音甚至压过了柴油机的轰鸣和逼近的枪声:
“第7号区域!拦阻射击!重复!第7号区域!最大密度拦阻射击!柴油机甲集群!”
这声呼喊如同注入了一剂强心针!
在呼喊过后等了一段时间——
咻—咻—咻—咻——!!!
一种更加密集、更加尖锐的破空声从法军阵地后方响起!那是“法国75小姐”们爆发出的、经过校准后的复仇齐射!
炮弹并非射向远处的德军炮兵阵地,而是精准地覆盖了观察哨所呼叫的那片区域——正是柴油机甲前进的路径和其后跟随的步兵集群!
轰隆隆隆隆!!!!
一片真正的、由钢铁和火焰组成的死亡之墙,瞬间在德军进攻部队前方和中间猛然升起!
爆炸的巨响连绵成一片几乎无法分辨的持续轰鸣!巨大的烟柱和火光冲天而起,弹片如同死亡风暴般向四周疯狂溅射!地面被再次狠狠犁过!
冲在最前面的几台柴油机甲,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精准猛烈的炮火所淹没!
一台机甲的机械腿被直接炸断,庞大的身躯猛地一歪,瘫痪在原地,冒起浓烟。另一台更倒霉,炮弹可能直接命中了其脆弱的顶部或发动机舱,引发了内部爆炸,整个上半部分结构被撕裂,燃烧的碎片和内部零件如同天女散花般四处飞溅!剩下的机甲也被迫减速,在剧烈的爆炸和横飞的弹片中艰难地寻找前进路线,它们周围的步兵更是遭遇了灭顶之灾!
灰绿色的军服身影在爆炸的火光中如同纸片般被撕碎、抛起。惨叫声即使隔着这段距离和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也依稀可闻。德军的冲锋势头为之一滞!
“打得好!”
“炸死这些铁罐头!”
法军战壕里爆发出短暂的、带着劫后余生般狂喜的欢呼。
炮兵的精准支援极大地鼓舞了士气。士兵们抓住这个机会,拼命向那些被炮火迟滞、以及侥幸穿过弹幕的德军步兵倾泻子弹。步枪射击声变得密集起来。
然而,德军并未放弃。他们的炮兵也开始还击,试图压制法军的炮兵阵地。更多的步兵和剩余的柴油机甲,调整方向,冒着炮火,从其他区域继续发动进攻。战斗瞬间进入了白热化。
子弹如同飞蝗般在战壕上空穿梭,发出啾啾的尖啸。手榴弹不时在双方阵地上爆炸。柴油机甲的机枪喷射出长长的火舌,扫射着法军阵地,压得人抬不起头。
艾琳机械地射击、装弹、再射击。她的脸颊被步枪后坐力震得发麻,耳朵里除了嗡嗡声什么也听不见。她看到露西尔也在开枪,虽然动作僵硬,眼神依旧恐惧,但至少是在战斗。
一名法军士兵试图用集束手榴弹攻击一台靠近的机甲,却在半途被机枪打成了筛子。另一名士兵操作着一挺哈奇开斯机枪疯狂扫射,很快招致了德军精准的步枪点射,倒在枪位上。
战况异常惨烈。不断有人中弹倒下。战壕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终于,一部分德军步兵,在机甲残骸和弹坑的掩护下,冲过了死亡地带,逼近了法军战壕!
“手榴弹!”马尔罗中士声嘶力竭地大吼。
幸存的法军士兵们纷纷投出最后的手榴弹。爆炸在战壕边缘响起,暂时阻止了德军的跳帮。
但敌人太多了。很快,第一个德国兵嚎叫着跳进了战壕!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惨烈的堑壕争夺战再次爆发!
狭窄的空间里,步枪几乎失去了作用。开枪的距离太近,甚至可能误伤自己人。而且,在极度的紧张和恐惧下,手指颤抖,装填子弹变得异常困难甚至不可能。
“刺刀!用刺刀!”混乱中,不知是谁在呐喊。
艾琳看到一名战友刚举起步枪,就被一个高大的德国兵用工兵铲狠狠劈中了脖子,鲜血喷溅!另一个法国兵则和德国兵扭打在一起,用牙齿撕咬着对方的面颊。
她自己的步枪也卡壳了,或者只是没弹药了,她来不及检查。一个戴着尖顶盔、面目狰狞的德国兵已经嚎叫着向她冲来,手中上了刺刀的步枪直刺她的胸口!
肾上腺素瞬间飙升到极致!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艾琳几乎是下意识地侧身躲闪,刺刀擦着她的肋骨划过,撕裂了军服。她丢掉手中的步枪,猛地抽出腰间的épée刺刀,反手就向对方的手臂扎去!
那德国兵痛哼一声,松开了步枪。两人瞬间扭打在一起,在泥泞和血污中翻滚。对方的力量很大,试图用双手掐住艾琳的脖子。艾琳拼命挣扎,用膝盖猛顶对方的腹部,手中的刺刀胡乱地挥舞、戳刺。她能闻到对方身上浓重的汗臭、烟草和硝烟混合的气味,能看到对方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疯狂的杀意。
混乱中,她感到刺刀似乎刺中了什么柔软的东西,对方身体一僵,手上的力道松了些。艾琳趁机猛地将他推开,挣扎着爬起来。
她急促地喘息着,环顾四周。战壕里已经完全变成了修罗场。法军士兵和德军士兵混杂在一起,用刺刀、枪托、工兵铲、拳头、甚至牙齿进行着最原始野蛮的搏杀。怒吼声、惨叫声、金属碰撞声、垂死者的呻吟声不绝于耳。硝烟和血腥味浓得化不开。
“露西尔!”艾琳的心猛地一沉!刚才的扭打和混乱中,她和露西尔被冲散了!她看不到那个瘦弱的身影!
恐慌瞬间攫住了她!她像疯了一样,在混乱的人群中跌跌撞撞地寻找,避开厮杀的人群,呼喊着露西尔的名字,但她的声音淹没在一片喧嚣之中。
就在这时,一个倒在地上的德军,看到落单且惊慌失措的艾琳,眼中凶光一闪,挣扎着爬起来,向她扑来!
艾琳猝不及防,被对方扑倒在地,后脑重重磕在壕壁的沙袋上,一阵眩晕。那德国兵骑在她身上,双手死死掐住她的脖子,力气大得惊人!
窒息感瞬间传来!肺部如同火烧!艾琳拼命挣扎,双手徒劳地试图扳开对方铁钳般的手指,双脚乱蹬。视线开始模糊,意识逐渐远离……
就在她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她听到周围的喊杀声似乎发生了一些变化。法语的呼喊声似乎多了一些,德语的叫喊声中开始夹杂着一些急促的、似乎是命令撤退的声音?
身上的德国兵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他掐着艾琳脖子的手稍微松了一丝,下意识地回头望向战壕外的方向。
就是这一瞬间的分神!
求生的欲望爆发出最后的力量!艾琳猛地挣脱出一只手,胡乱地在身边摸索,抓住了一块半埋在泥里的、棱角尖锐的石头!她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将石头砸向德国兵的太阳穴!
“呃!”德国兵发出一声闷哼,掐着她脖子的手彻底松开,身体向一旁歪倒。
艾琳剧烈地咳嗽着,贪婪地呼吸着充满血腥味的空气,连滚带爬地挣脱出来。她看到那个德国兵捂着头,挣扎着想爬起来,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一丝惊慌?他似乎想逃跑,想跟上那些正在后撤的灰色潮流。
但艾琳已经被恐惧、愤怒和求生的本能完全控制。她捡起掉落在旁的刺刀,扑了上去,骑在对方身上,避开他格挡的手臂,将刺刀狠狠地捅进了他的胸膛!
一下!
温热的血液喷溅到她脸上。
两下!
身下的躯体剧烈地抽搐。
三下!
对方试图推开她的手失去了力气。
她不知道自己捅了多少下,直到身下的人不再动弹,只有喉咙里发出一种可怕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嗬嗬的声响——刺刀可能刺穿了他的肺部,他无法喊叫,只能发出这种痛苦至极的呻吟声。
这声音……这声音像一把冰冷的锉刀,狠狠地刮擦着艾琳的耳膜和神经!
疯狂的杀戮冲动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一片冰冷的、令人窒息的恐惧和恶心。她看着身下这个德国兵,他看起来那么年轻,脸上甚至还没有胡须,此刻因为极度的痛苦而扭曲,眼睛瞪得极大,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充满了恐惧和对生命的渴望。
艾琳握着滴血的刺刀,手抖得厉害。她想结束他的痛苦,却又没有勇气再刺下去。那持续不断的、可怕的呻吟声折磨着她,几乎要将她逼疯。她杀了他,却又无法给他一个痛快,这种认知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崩溃。
“滚开!洛朗!”
一个粗暴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是马尔罗中士!他不知何时冲了过来,脸色铁青,一把推开几乎僵住的艾琳,举起手中的步枪,对准地上那个仍在痛苦呻吟的德国兵的头部,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
砰!
枪声沉闷而干脆。
那可怕的呻吟声戛然而止。
世界瞬间安静了那么一瞬。
艾琳呆呆地看着那具彻底失去生命的尸体,又看向马尔罗中士。中士什么也没说,只是粗暴地在她衣服上擦了擦刺刀塞回她手里,然后指了指前面:“去找你的小跟班!快!我们可能要反击了!”
说完,他便转身去组织其他士兵了。
艾琳浑浑噩噩地蹲下身,几乎是下意识地,颤抖着手,从那个死去的德国兵颈间扯下他的身份牌。冰冷的金属片上,刻着他的姓名、部队编号,还有出生日期。
她模糊的视线辨认着那个日期……计算着……
十八岁。
他只比露西尔大一点点。
一阵强烈的眩晕和恶心袭来,她几乎要呕吐出来。她慌忙将那块沾血的名牌塞进口袋,仿佛那是什么滚烫的烙铁。
她强迫自己站起来,忽略左臂伤口因剧烈活动而再次裂开带来的剧痛,忽略超载症引发的剧烈头痛和耳鸣,继续跌跌撞撞地在混乱的战壕里寻找,呼喊着露西尔的名字。沿途是更多的尸体和伤员,有德军的,也有法军的。
终于,在一个相对偏僻、堆放着一些杂物的防炮洞角落里,她看到了那个蜷缩成一团的身影。
是露西尔!
她缩在那里,双手死死握着一把染血的刺刀,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她全身都在剧烈地颤抖,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嘴里不停地、无声地念叨着什么。她的脸上、身上溅满了暗红色的斑点。
“露西尔!”艾琳扑过去,声音嘶哑。
听到艾琳的声音,露西尔猛地一颤,空洞的眼神逐渐聚焦。当她看清是艾琳时,那强撑着的、被巨大惊恐和刺激所麻木的外壳瞬间破碎了。
“艾琳……艾琳……”她如同溺水者抓住救命稻草般,猛地扔开刺刀,扑进艾琳的怀里,爆发出撕心裂肺的痛哭。
“我杀人了……艾琳……我杀了他……”她语无伦次地哭喊着,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他…他要杀我…亨利…亨利救了我…他被…被那个德国兵打死了…就在我面前…我…我捡起刺刀…从后面…我…我一直刺…他一直不动了…好多血…好多血……”
断断续续的、夹杂着巨大恐惧和崩溃的叙述,让艾琳明白了大概:一名德军士兵试图杀死露西尔,被一名叫亨利的法军士兵阻止,但亨利自己也被杀,极度恐惧下的露西尔,不知从哪里爆发出勇气,捡起刺刀从背后攻击了那名德军,并且在对方倒下后,可能因为极度的恐慌和刺激,连续刺了无数刀,直到对方彻底死亡。
“我杀人了...我杀人了...”
艾琳紧紧抱住怀里哭得几乎晕厥的女孩,感受着她剧烈的颤抖和冰冷的体温,自己的心脏也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她轻轻拍着露西尔的背,想说些安慰的话,却发现喉咙哽咽,什么也说不出来。她自己刚刚也经历了同样的事情,那个十八岁德国兵临终的痛苦呻吟还在她耳边回荡。
她们都杀了人。用最原始、最野蛮的方式,剥夺了另一个人的生命。无论出于自卫还是其他原因,那血腥的画面和触感,已经如同烙印般刻进了她们的灵魂深处,永远无法抹去。
露西尔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断续的、极度疲惫的抽噎。极度的精神刺激和体力消耗终于击垮了她,她靠在艾琳怀里,昏睡了过去,眼角还挂着泪珠,眉头紧紧蹙着,即使在睡梦中,身体也不时惊悸般地颤抖。
艾琳抱着昏睡的露西尔,背靠着冰冷的壕壁,坐在血污和泥泞之中。战壕里的厮杀声似乎渐渐远去,德军的这次进攻似乎被打退了。但她知道,这只是暂时的。
她抬起头,望着战壕上方那一小片被硝烟污染的天空,眼神空洞而麻木。手腕上,那串被血泥彻底覆盖的蓝宝石手链,沉重得如同镣铐。
她们活下来了。
再一次。
但付出的代价,是灵魂的一部分永远留在了这片浸满鲜血的泥土里。
太阳照常升起,杀戮仍将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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